被风儿遗忘的野芳…

【古都】雪绒草

薄雪火绒草,花白如雪,而植株干燥易燃,故称。

花语有二,一喻勇敢,一喻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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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滚滚浓烟从损毁的防御工事上升起。到处都散乱着丢弃的兵甲和旗幡,沥沥血迹从圆木围栏上淌下。一位素衣长发的豆蔻少女蹒跚着从遍地尸体中穿行过去,举目四顾,被泪水与烟灰涂抹得几乎认不出来的脸上写满了绝望。

“兄长?兄长!!”她一路高呼着,却没有一位活人应答。

就在几十步外,在攻破的阵地与灰树林的交界处,另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从墙后露出半边身子,小心翼翼地张望着。空气里充斥着烟与尸体的腥臭,她忍不住抬起翠绿色的衣袖遮住了口鼻,一对又黑又亮的眼睛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的人间惨状。即便现在的她还不懂为何会有这样多的人相互残杀而死,这触目惊心的景象,与远方白衣少女的恸哭一起,已经深深印在了她幼小的心里。

忽然没有任何预兆,一个男人出现在小女孩背后,把她抱了起来。翠衣的女孩为眼前的场景看得呆了,竟一时忘记了惊叫出声。

“这不是苏我大人家的千金吗?”抱起她的是一位戎装的兵士,他对后面几位跟上的部下使了个眼色。“小孩子怎可以跑到这里来?你们快快把刀自古殿带回去。还有——”

兵士遥遥指着终于支撑不住,伏倒于地上的素衣少女。

“把布都姬也带走,好好安置。这是太子殿下的命令。”

用明天皇二年七月,河内国稻城。大臣物部守屋在政敌苏我马子率领的联军猛攻之下,兵败身死,其子也纷纷在战斗中被杀,幸存的族人四处逃散,隐姓埋名。煊赫一时的豪族物部氏,就此埋没在战火与茫茫尸骨间。

这也是来自敌对双方门下的两位少女初次相见的一天。尽管命运让她们偶然相遇,她们的距离依然那么远;她们只是年纪尚幼,无力左右此间任何事的两个旁观者罢了。

至少现在如此。

1.

“看到了吗?那个女子就是苏我马子殿下新迎娶的夫人。”

“真是容姿端庄啊。不过,据说她可是物部氏的次女,那个物部大连的亲妹妹。真的没关系吗?”

冬日的天空暮霭低沉,朔风凛凛,却丝毫阻碍不了地上一派喜庆的气息。苏我府上处处张灯结彩,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少女缓步走过暖意融融的长回廊。她仍然一身素白色调的长袍,不过这时已经辅以琳琅的饰物与暖和的毛皮衬里,显得异常华贵。然而少女的容颜上却是面无表情,和那与她的年龄全然不符、束在脑后的一头雪白的华发一道,成了这道回廊里为数不多与欢乐的基调不合的东西。

那场改变了她整个家族命运的战争已经过去了三年不止,而本应属于一位天性活泼的少女的欢声笑语,至今始终不曾在她身上出现。如今,她又被迫踏上另一条强行为她铺就的路——便如眼前的长廊,处处笼罩在光鲜艳丽的气氛中,在那背后却是无声无息的阴冷。而她什么都没有说,仅仅是得知在这场婚姻背后斡旋的是那位年轻有为的圣德太子殿下,她臣服地应许了。

于是她物部布都,成为了宿敌苏我马子的妻子。

“刀自古殿,快来拜会你的母亲。”

白衣少女像是被某个字眼所激,唐突地站住了脚步。由一个大人牵着,从门里出来的是个翠衣的短发女孩,比她自己自己小五六岁光景,清朗的眉目间还保留着一丝稚嫩的羞涩。但四目相接的瞬间,女孩脸上闪过瞬间的讶异,像是早已和她相识。 

“母亲大人,贵安。” 翠衣女孩稍显迟疑地寒暄道。

物部布都微微颔首。她手笼于素白的袖中,面上露出平和的颜色。但在刀自古看来,仿佛那双眼里始终有一重看不穿的帷幕,以至于有些恹恹的失神。

女孩本名苏我刀自古郎女,为大臣苏我马子与前妻所生。由于生母患病早逝,才有了苏我马子迎娶了物部布都一事。为何这位覆灭豪族的女儿会被选中作为死敌的妻子,刀自古并不明白,此时她仅仅遵照大人的吩咐躬身行礼。

然而,布都仅仅从她身旁走过,掀起一股冷风。苏我愣了下才回过身,不解地看着自己的继母沉默着离去,她转向旁边的侍从,只是惊讶地发现众人投向布都不屑的眼神。直至随后进行的盛大的晚宴上,她才从席间重新找到了她,就在自己上手不远的位置。

“为了苏我马子大人的胜利,也为了苏我门庭的繁盛!举杯!”

刀自古郎女没把祝酒词听进去太多,她始终在注视着她。在流水价的祝酒声中间,布都姬目光迷蒙,泠然不为所动。那些浮华的阿谀之辞,与她没落的物部氏、甚至已经成为的苏我之妻的身份,毫无关联。

“大家听我一言。物部逆贼曾作出那等忤逆天理之事,以致自我灭亡,多亏有太子殿下匡扶正义,宣扬佛教,天下才又太平。大概那逆臣死也不会想到,他们家的女人会来抚育苏我氏的子嗣,光我一族门庭。这样来看呐,物部家男人的见地还不如女人!”

苏我马子纵声大笑起来。席上宾客愕然片刻,随即也迎合着哄笑成一片。物部一族几乎已被斩草除根,这时已经无人在乎他族遗民的所思所想了。 

“对!马子大人所言极是!”

“来来!为太子殿下的英明干杯!”

刀自古举起了酒杯,另一边席上物部布都也是。刀自古发觉,她捧着酒杯的手在不住地颤抖,看不透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眼含泪光。

宴席散尽,苏我刀自古走出门外,看见布都正一个人站在院中,抱着双肩张望着不断落下的雪花。夜已深,雪下了近两个时辰,庭院里渐渐莹白。她迟疑了片刻,轻轻地“嗯”了一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我……为家父的话感到抱歉。是他的不好,请你不要难过。”

布都一开始像是要匆忙离开,听到这句话停下了。这是刀自古第一次听到她对自己说话。

“刀自古殿,这等话被人听见,马子大人会狠狠训斥你的。”

“没关系!即使被父亲大人训斥,我也不会改变这个想法的。”

物部布都转头看着她。那双朦胧的眼瞳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讶异。

“我想……父亲他一定不是当那么多人有意想要羞辱一位女子的。平时家臣们都说,父亲他一直非常痛恨物部家的人,他只是一时发泄……”

布都无声地走近她,在初雪的地上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她的脸上头一次露出那样宽慰的微笑,情不自禁地点点头,伸出了手。

“这里太冷,刀自古,你还是快回屋去吧。”

“嗯。”

雪仍在不断地飘下,落在她们的身上发上。她们之间年龄与身貌的差别并不如两人的辈分关系那样大,这里看上去更如一对相别多时、却心有某种隔阂的姐妹,挽袖默默注视着对方。

“刀自古,我有一个请求。” 她正要离去的时候,布都忽的从身后叫住了她。 “以后在没有外人的场合,不要称我为母亲了。叫我布都,好吗?”

刀自古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的内心里,不知为何也赞同着。布都并不是,也无法替代她的生母,而她也同样无法被苏我府上的任何人替代。 尽管相识不久,布都身上某种略带有感伤的温情,令她一见之下便无法释怀。

“好了,快回去吧。明天还要陪同马子大人出门祭拜呢。”

布都拍了拍她肩头的落雪,转身消失在风雪中。


2.

物部守屋势力灭亡以后,苏我马子权倾朝野再无人能抗衡,愈发独断专横。崇峻天皇五年,一日天皇指着一头下人进贡的猪说:“总有一天要像砍掉它的头一样,杀死我所憎恨的人。”苏我马子听出天皇话中杀他的决心,竟然派遗刺客东汉直驹暗杀了崇峻天皇,改立皇太后炊屋姬即位。

与此同时,苏我氏的深宫中却安然无事,仿佛对其家主在政坛上掀起的滔天巨浪毫无知觉。这一天,布都坐在室内,刀自古为她梳着头。

“几乎……全部变白了啊。”

“嗯。”布都却眯着眼睛,嘴边露出淡淡的微笑。“或许把当中剩下的黑发挑出来拔了,还更加省事一点。”

刀自古不接话,继续用手指理清她雪白光滑的发丝。或许是她头发的缘故,刀自古总觉得室内充满了温暖的阳光,当然这丝毫不能让她心情高兴起来。

关于物部氏灭亡的那场大战,刀自古童年残存的那一点记忆无法给她带来更深入的了解。当问及父亲或者仆人,他们总是找借口避而不提,或是借机把那个没落豪族的罪状再数落一顿。苏我氏与物部氏之间曾持续几十年的宿仇,她无法直接的体会到。但是她清楚一点:面前这位成为自己母亲的少女,兄长与侄子悉数被人杀死,而杀死他们的正是自己一族。

并不是为死敌感到冤屈,而仅仅是望着布都的满头华发,情不自禁的会为她一个人感到难过。但是布都平日面对苏我族下人的白眼,却只是微笑着不置一词。

“布都……”

“嗯,什么?”

“没什么,”她慌忙改口。“差不多梳好了。”

铜镜里面,布都仍然闭着眼睛像是入定一般。不知道她是否也有意在自己面前,藏起她那双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睛呢?

“今天的太阳真不错呀。”刀自古望着窗外说道。“一会去外面散散步吧?”

“不用了。一会还要出门,太子殿下召见我……”

“哦,难道是关于道教修行的事么?”

布都倏地睁开眼睛。“你是从哪里……”

“是……殿下她偶然提起的。”

“唔,是了。毕竟是太子殿下的妻子……”

她不说了,轻声咳嗽起来,刀自古替她抚着后背,并不知道她刚才顷刻的震惊是为何故。数年以前,她正式许配给圣德王成为他的妻子。

“殿下他时常夸赞你,说你在这件事上尽忠尽责,不遗余力。”刀自古顿了顿,“可是,我也在殿下的贴身侍从中听到过一些闲话。说布都你因为和太子殿下在修道方面私交甚笃,才免于被苏我氏清除……”

“那些我都知道。不过,你本来不必告诉我……”布都像松了一口气,仰头说道。“果然,从我们相见的第一面起,我就有了这感觉。刀自古……你真是个性情率直的人呢。”

她站起来,然后转过身打量着垂手不语的翠衣少女。

“刀自古也渐渐长得比我高了呢。”她说着,仿佛有点遗憾似的。“自从开始修行道术服用丹药,我的身体似乎就慢慢停止生长了。”

“好像……真的是这样。”

距离二人的初识已经过去五六年光景。那时候年幼的刀自古郎女如今愈发出落得高挑丰满,充满着成熟女人的魅力,眉间一股英气也如同她豪爽的性格那样让人见之难忘。布都的印象却与几年前毫无二致,仅仅是在服饰和神情上有些细微的改变。

“关于我们的修行,说给你听也无妨。虽然的确可以延年益寿,甚至维持年轻的容颜,但那只是表面……想要真正的不老不死,终究要彻底摆脱这幅渐渐朽坏的躯壳。”

“什么意思?人真的可以不死吗?太子殿下,真的可以活上几百年吗?”

她是深爱着自己的丈夫的。这时听说世间竟能有不老不死的方子,又是高兴,又是羡慕。

“据教太子殿下和我的那位讲,要看各人的悟性和修为了。以殿下那样聪颖,一定能够……”

她忽然又大咳起来,用袖子掩住了口,但仍然止不住的咳。

“是风邪吗?”刀自古关切地望着她。“今天还是待在房中多多休息为好,我可以代你去太子殿下那里说明一下。”

“不、不用……我没事,这就去做准备……”

她轻轻摆脱了刀自古的手,扶着门框走出门外,留下刀自古一人在原地怔怔发愣。

3.

夜幕降临。在一豆灯火下,刀自古为丈夫缝补着罩衫,同时心不在焉地想着早上布都的事。

“不知道她身子好些了吗?要不要去看望一下她呢……”

窗外响起窸窸窣窣轻微的响动,她一开始没有在意。直到她突然感觉室内有微风穿过,以为窗户没有关严,就要起身。

“哦呀,刀自古殿,晚上好啊。”

她被突然出现在近处的声音吓了一跳。“你是?”

借着昏黄的灯光,她看见一个娇媚的青发女子竟然出现在一面墙的中央,一只纤纤素手提着像铲子一样的道具,另一手托着腮,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自己。刀自古向来不是被魑魅魍魉吓倒的人,但看见这等诡异的场景她还是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敢移动。

“真是的,别用那种看着鬼怪的眼神嘛。奴家贱名青娥,姑且算是尊夫……也就是当今摄政王殿下修习道法的老师。”

她的名字刀自古也是听过的。虽然先前一次也没亲眼见过,可关于她精通种种化形穿墙的玄妙法术,以及怪诞的性格倒是早有耳闻,这时亲眼所见,也正契合了那传言中的形象。

“青娥大人,这时前来是为何事?”既然是太子殿下的老师,对于她穿墙闯入居处的举动也只能略过不提了。

“也~没有什么。今日听殿下偶然提起了您的名字,奴家也就一时兴起,想要来一睹芳容。”

“您谬赞了。”尽管这样说,刀自古却不免难以认同她的一套说辞。既然是正当的理由,为什么不光明正大来拜访呢?

“嘻嘻,听说刀自古殿也对不老不死的仙术有兴趣吗?”

听到这话,刀自古脑中嗡地一声。“我从没……说过……”她下意识地否认,然而让青娥捕捉到她的反应,更是不加掩饰地笑了。

“没有说过,不等于没想过嘛。”

刀自古有些生气。“青娥大人为何如此断言呢?”

“实话讲,刀自古殿本人想不想,奴家还真无从得知。但是太子殿下无意中吐露的心思……毕竟师徒做了这么久,倒是能够看出一二。有谁人宁愿得道成仙以后,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而不与自己所爱的美人长相厮守呢?”

青娥甜蜜的眼神一点一点扫过刀自古犹豫的脸庞,像是一双温柔的手层层剥茧,直到露出里面最稚嫩最无防备的心思。

“反过来想的话,您大概也会期待的吧——直到沧海桑田,一直侍奉在殿下周围。难道刀自古殿不赞同吗?”

“……!”

心思单纯的她听了这几句话,犹如置身一片陌生的旷野里。不着边际的世界,顷刻间使她头脑发胀。直到她猛地发觉,霍青娥的面容已经探到离她很近的地方,犹如一条青蛇在自己耳边嘶嘶地低语。

“殿下还尚未下定决心。但奴家有意促成此事……”

刀自古紧紧注视着邪仙近在咫尺的瞳孔,屏住了呼吸,却无法抑止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

“但是,刀自古殿有必要知道,不老不死也需要舍弃掉你现在的身份地位,你自在的身心,直至你现世的所有……就像,布都殿所做的那样……”

听到那个名字,如同有一道惊雷劈过,刀自古心下雪亮。她瞬间离开了青娥的耳语。

“什么意思?”

“嚯嚯,像她那般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的人儿,简直是天下难觅第二个来。她代替太子殿下操办着炼药最为危险的环节,还要亲自以身试药……”

“你说危险!?”

霍青娥冷漠地笑着。“炼丹所用的雄黄、辰砂等物均含猛毒,即便处处小心,长年累月对于身体的侵蚀也是显而易见的。和她如此亲好的刀自古殿,想必也慢慢发觉她身体的异常了吧?”

刀自古不语。青娥接着说道:

“虽然知道刀自古殿通识大体,奴家还是奉劝一句,不要试图去阻止她。那是她自己的决意,也是太子殿下认可了的。”

“……我知道。”

“那么,差不多该说的就这些,奴家就此告辞。哦,对了。”

青娥从怀中取出一小包药粉,放在刀自古的手心里,隔着纸包都能闻到一股辛辣古怪的气味。刀自古几乎是皱着眉头不解地望着青娥。

“服用丹药本身虽说未必有漫长的炼药那般痛苦,但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好孩子能吃得下的。刀自古殿若是打定决心走上此道的话,不妨先尝试一下那样的滋味……”

她又是像来时那样,无声无息地从墙洞中隐去了,洞口随即闭合。刀自古把药攥在手心,久久凝视着那怕人的黑暗。

然后她打开药包,屏着呼吸,把药粉一下子倾入口中。“唔……!”胸中如同燃起一团烈火,令人气窒的热浪游走在四肢百骸。她的手乱抓着,眼前一片发黑,过了好久才能慢慢看得清东西。

“布都……”她攥紧了手里的纸包,暗暗下定了决心。

几日之后,当她听说布都再次一个人向摄政王府去了,立即跟随前往。

“刀自古殿下,太子大人暂不允许外进入……”

“我不是外人。布都!!”

她不顾侍从们苦苦的阻拦,径直闯入了炼丹房中。 那个白衣华发的少女就坐在氤氲的炉前,一边观察着火势,一边徒劳地用袖子蒙着口鼻阻挡呛人的药味。当门轰然打开时,她回过头看到了刀自古,一脸错愕。

“青娥大人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直截了当地说,“布……”

这时刀自古总算注意到所有下人惊异的目光,在浓雾中强行止住了话,改口说道。

“您不能这样不顾身体,母亲大人。”

然而,她却愕然地注意到布都眼中又惊又怒的神情。习惯了她永远淡然又带着些茫然的样子,这样的她真是前所未见——哪怕只有一瞬间。

“这里不是你应该出现的地方,出去。”

“母亲大人……”

“不要叫我,我不是你母亲!”

她声嘶力竭的喝声在堂中回荡。刀自古彻底茫然了。而对面的布都也垂着头,沉重地呼吸着,似有悔意。

“里面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乱哄哄声音从外边赶来,她最后被下人们带了出去。后面的事,刀自古浑浑噩噩中记得不是很清楚,只记得被父亲狠狠责骂的一顿,然后罚她一个人关在屋中反思,不得进食吃饭。当晚在她独自迷茫苦恼时,霍青娥又去找她。

“我才知道。”她看见青娥笑嘻嘻地掏出点心给她,却不伸手去拿。

“嗯?”

“布都她原来很讨厌……我称呼她为母亲。”

“哦,是吗?”青娥看着她,然后像她往常那样漠不关心地笑了。“我就说嘛。如此一来我差不多懂了,布都殿那样憔悴的本源,或许并非炼药的影响,而是——她的心病呐。”

“?”

“呐,刀自古殿你就不要再为她操心了,奴家昨天就告诫过你的。”

“我……不能……”

“为什么?她在心里并不认同你们之间的母女名分,充其量是强撑着场面而已。她在乎的只是为太子大人效力。”

“……”

“你没有这个继母,一样是太子大人最爱的妻子,苏我氏族最为之骄傲的女儿。而布都殿已经注定在炼丹房里度过这一辈子。为什么要对一个你帮不了的人如此在乎呢?嗯?”

“我只是……想,”刀自古泫然欲泣,“布都她,不该被这样对待。”

“哎呀。”

青娥送了一块点心在自己口中,啧啧地吃起来。“既然刀自古殿这么想,奴家才不会眼睁睁看着布都殿倒下,会好好地补养她的身子啦——”

“谢谢……”

“毕竟日后她还要替太子殿下试验尸解之术呢。怎么可以在那之前轻易地死掉呐。”

刀自古郎女瞪着晶莹的泪眼,无言以对。

4.

或许是青娥暗中帮忙的原因,圣德太子并没有责怪她闯入炼丹房的事,反倒直接询问了她一同尸解以求长生的意愿。已经在心中考虑了好久的她,没有拒绝。

与此同时,布都在那之后很少私自来看她了,虽然不是完全没有。每一次,她的目光更加混沌而闪烁,避实就虚,让刀自古觉得每次她什么都没讲就草草回去了。自然再也听不到一句关于她与太子殿下的修炼之事,刀自古自己也无法再问,但她私下还是尽可能地通过下人或是丈夫打听关于她身体的状况。

慢慢的,她开始发现关于布都的另一个秘密。她偶然间发现,布都有时不在苏我府上,也没有和丈夫或是青娥在一起,而一消失就是一个下午。她怀疑地找到她的贴身侍童询问再三,对方终于不情愿地说出了答案。

“夫人她……到西面山上散心去了。”

“散心?连个随从也不带吗?”

“是……夫人自己这样要求的。我也问过摄政王殿下缘由,殿下说‘近日布都殿身心劳累,任她去吧’。”

刀自古沉默了半晌,转身出门。在快马加鞭赶往西山的途中,她不禁一阵阵的担心害怕。

“布都……她是内心那样坚强的一个人。”当忆起她忍着病痛的神情,刀自古拼命想让自己相信。“不会有事的……”

但当她在开阔的山坡远处发现那熟悉的素白的身影,所见到的却超出她所有的预想。布都仍像平常那样束起雪白的长发,手握一柄轻弓,从背后箭袋取出一支箭,瞄准了架在山坡另一头的靶子中心。她同样雪白的振袖在山风中猎猎而动,虽然她的身躯看上去仍然那样瘦削,整个动作却显得驾轻就熟,轻灵而飘逸。

“布都!!”

在她张大口呼叫的同时,箭嗖地一声飞出,但是远远偏离了目标,仅仅擦过靶子,远远落入了没及膝盖的草丛中。布都像被人从身后拍了下肩膀似的急转身,一眼望到已经下马,正一步一步登上山坡的苏我。

“是你……!”

似乎是回想起什么,刀自古一惊停住了,仰头与她对望。

“布都……?为什么……为什么觉得你不想看见我在这里,不想让我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此刻心中的惊讶是难以形容的。这时的布都,对于她是如此的陌生。她从未向她提起过她在箭术方面的造诣,更不用说每隔一段时间独自来练箭的事情。苏我府上就更加不知了,他们甚至不关心这位物部豪族末裔的弱女子的去处。

“我没有!”布都瞪视了她数秒,然后转开了头。

“不,不要再回避了!你自从那件事以后都很奇怪,渐渐对我不再吐露真心了,也开始和所有人疏远,你是怎么了?现在这里只有你和我,请告诉我!布都!”

——“布都殿那样憔悴的本源,或许并非炼药的影响,而是她的心病呐。 ”

她继续踏步前行,内心的豪迈与一直以来积压的愤懑,催动她刨根问底。“把所有的心事全部对我说出来吧,对我说绝对没有问题”,她是这样相信的。

也许除了太子殿下之外,我可能是你唯一的友人,唯一关心着你、爱着你的友人。如果你也是这么认为的话,就把全部对我倾诉出来吧。

——“我不是你母亲!”

在她踏步上前的同时,布都射击的那面靶标也逐步清楚地呈现了她的视线里。她突然发现,那上面好像涂画着什么,她想再走近些,但布都挡在前面。一直低头不语的样子、还有她一直以来难以看透的眼神……

她突然明白了。待她重新盯紧了布都时,目光里充满了警觉,而后者仅仅是仰起头,长叹了一声。

“我的箭术,是我的兄长自我幼时亲自教导的。记得他还嘲笑我,说一个女子一辈子都不可能用这种东西杀人。”她面朝着橘黄色的天空,像是在追忆着什么远去的事物。“事实也正是如此。”

布都眼含凄清地转头看着刀自古凝霜似的侧脸。“我很快就会进行尸解了。那时就是与这个世界的告别之时,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那样的话。我也会很快了吧。”

布都没有说什么。和太子殿下密切来往的她,大概很久前就得知他的这个安排了吧。不论怎样,她知道也好,此时才知也罢,已经没有问清楚她的感受的必要了。言尽于此。

“我物部布都已经看透了生死。那样东西,就交给你随意处置吧,刀自古。”

她们擦肩而过。布都下山去了,再没有回过头看一眼。刀自古一直看着她白色的身影在远方渐渐模糊了,才转过身,向着靶子缓缓走去。在这个过程里,她一直祈祷着真相并不如她猜测的那样,尽管她自己都不相信。

恹恹的夕阳下,那张被箭穿刺得千疮百孔的靶子上,赫然写着物部家成员、所有苏我氏大将的名字。刀自古怅然地注视着那张纸,最后揭了下来,一点一点撕成了辨不出笔迹的碎片,然后缓缓放飞在晚风里。

“这些年来……她一直仇恨着苏我氏,从未作罢。成为苏我氏之妻,苏我氏之母,更是她毕生的屈辱。”

但是,刚才领悟到这一点时充填她胸臆的愤慨早已不知所踪了。现在,望着鹅黄的碎纸片越飞越远,她只有如同行将就木的空洞。

那个曾令她魂牵梦萦的人究竟是朋友也好,宿敌也好,那个淡白的影子,已然在心中崩塌了。

在此后短暂的一段日子里,她仿佛变得麻木不仁。当她的丈夫亲口告知她布都已经成功完成了尸解之术的消息,她的内心甚至并没有产生一丝的波澜。尸解的仪式是隐秘地进行的,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确切地点——若有消息不慎走漏出去,民众必将为传说中的不老不死之术陷入癫狂。

“所以,刀自古……接下来——”

“到我了吧。”

她淡然接下了后面的话。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我再多安享几年夫妻时光……”

“没有必要了,殿下。那一天是避也避不过的,不如趁早。”她勉强着挤出微笑。“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对吗?”

她的心里其实并没有答案。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期待着最终能醒来。青娥已经告知过她,即便尸解成功,她与殿下也会一直沉睡到世人需要他们的那个时候。还有布都。

刀自古不禁捧着胸口。物部和苏我之间,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血海深仇,也会随着漫漫长眠而逐渐淡忘吗?她不知道。她只是想尽快地离开这一切。

不必再苦苦地求索答案,而永远不得其解。

5.

香烟氤氲,日光晦暗。

刀自古郎女身着单衣,寂无声息地躺在席子上。她的身周悬挂着眼花缭乱的旗幡和符纸,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这时已经不再是活人,而是成为了某种奇怪的贡品。

服下丹药已有三个时辰,这时最难忍的绞痛和痉挛已经过去,其他人也都走出了屋子。麻痹感自内而外扩散至她的全身。与此同时,内心像有一个无底的空洞,一点点侵吞着她残存的意念。

这就是行将就木的感觉吗?她的眼睛十分缓慢地眨了眨。她很是奇怪,在这个仪式到来前曾与日俱增困扰着她的恐惧和忧虑,此时竟已无影无踪;此时的她,竟然还显得这样淡然释然。

这大概是最值得庆幸的吧。能够这样了无挂念地进入沉眠,无论是暂时,还是永远。



哒、哒、哒。

她模模糊糊听见了什么。艰难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一个玄色罩衫的人影默默地立在打开的门前。袅袅烟雾里,透进来的日光竟让她感到刺眼。他会是死亡的使者吗?

刀自古看那个人屏退了左右随从,从身后关上了门,然后默默地掀下头上的罩衫,解散的枯白的长发披散在肩头。

“!?”

她惊惶地长大了嘴巴,却没有声音发出。试图挺直背部,活动手脚,身子却已不听使唤。刀自古唯一能做的,便是眼睁睁看着那熟悉无比,却更加憔悴的面孔一步步接近。

“你……怎……”

她究竟是真的死而复生了,还是说,眼前的她仅仅是自己濒死之时产生的幻象呢?

“刀自古……”

物部布都睫毛低垂,面色凝重。

*    *    *    *

并非所有人即将与世界道别的一刻,都如同刀自古那般释然。对于物部布都,更远非如此。

没有人愿意陪伴她入死。那些往常被生的意志所牢牢压制的记忆,此时纷至沓来地涌现在她的眼前。室内缥缈的烟雾不断幻化成亡兄与仇人的面孔,本来寂静的空气,却响起一辈子难以忘怀的金戈铁马之音,还有日日相伴的、来自于身边人的冷遇和嘲笑。

就这样……结束了吗?就什么也做不了了吗?

“你总算消失了!物部家的余孽!”

苏我马子仍然康健而专横,站在统治者的位置上对濒死的她不置一顾。她还什么都没有做,然而……

“世上原本就没有容你之所!这个天下,已经是苏我家的了!”

不要……

“既然你什么都做不了,无能的废物,何必还要苟活二十余年呢?布都!”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她想向天挥拳,打碎那一个个纠缠着她、质问着她的鬼怪,不知不觉间双眼通红、汗如雨下。

“嚯嚯。看起来呀,布都殿下您还有未了结的心愿呐。”

一个柔媚的声音,在她头顶处轻轻说道。她不禁循着声音的来向转头过去,却发现自己并未像预计的那样动弹不得。

“这样下去的话,可是没有办法成仙的哟~”

*    *    *    *

“布都……”

“门外苏我的亲信暂时都被支开了。现在,没人能打扰到我们了。”

“你……不是已经尸解沉睡过去了……吗? ”

刀自古彻底懵了。但她连一个手指都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她走近,听着她谵妄似的自白。

“最开始听闻到道教的时候,我并非被青娥殿下呈示的不老不死之术所诱惑。那时候,太子殿下对这一新兴的宗教产生了极高的兴致,他也是苏我阵中唯一与我交好的人。那时我天真的认为,兄长和苏我一族若能暂时放下关于佛教的是是非非,共同听从年轻有为的太子殿下的安排,推行道教,或许便能够避免直接的冲突。但很快,苏我物部之间的战争还是不可避免的爆发了,我的族人也尽数惨死,只是太子殿下念着旧情,给了我在他身边活下去的机会。”

“你辜负了太子殿下的信任……”

物部布都似乎没听见刀自古虚弱的低语,她浑浊的眼光在房间里搜寻着,最后停留在一个普通的陶壶上面。她迟缓地移步过去。“成为苏我之妻以后,我仍把全部挽救家族的希望寄托在太子殿下身上。二十年来呕心沥血, 就是盼望着太子大人终有一日能念及物部家对天皇大人的耿耿忠心,妥善地安置流亡的物部氏后人……”

“你欺骗了他,你欺骗了我们所有的人!!”

布都回过身,凄凉地笑着。“我已经奉献了我能够献出的一切,刀自古。请你放心,殿下的尸解仪式会成功地进行的,当然。我物部布都从一开始,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试验品,一介微不足道的马前卒罢了。”

如果她可以,刀自古真想扑过去,狠狠地叉住她的脖颈。但当她目眦尽裂,却毫无办法地看着她开始一点点挪动那个陶壶——那正是她的尸解用来盛装魂魄的器皿,她的满心怒火登时化为无底的恐惧。布都动作很慢,很笨拙,仿佛她此时早已被毒药蚀空的身躯,随时都可能倒下。但她还是将另一个预先准备好的,未曾烧制的陶坯移动过来。刀自古明白,这将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内心的悲愤却如同要将她涨裂。命运为什么要如此捉弄她?

“刀自古。……”

布都做完了这些,缓缓靠在柱子上不断地喘息,像是疲倦到了极点。

“你一定认为,我很卑鄙吧?很可恨,又可悲吧?你一定在心里咒骂着我。”她虚弱的喘息声夹杂着病态的啰音。“谁让我只是个,无力左右自己命运的女人……”

她定了定神,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又从旁边取来一只皿,拆开纸包,把粉末合着水倒在皿中。

“我也曾无数次想过,亲自了结那个我必须称之为丈夫的人的性命,为我所有死去的族人复仇……哪怕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令他耻于见人的一道伤疤,也算不枉了我的一生!……”她稍稍抬起了眼睛。“无数次我这样想过。但是无数次,总会有那样一阵微风,把我内心的恨意悄悄的吹散……”

她手里的皿重重地顿下。混沌的目光,终于来到刀自古的身上。

“是你,刀自古……是你,每一次想到你关切的脸,心里那柄举起的弓就会悄然放下。让我又一次从绝望中挣扎着爬起,重新拾起承受所有屈辱的勇气,等待着转机到来的那一天。我经常痛恨自己,恨自己的优柔寡断,却无法想象让你失望和痛苦的样子……可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布都突然狂笑起来。她仰起头,把皿中剧毒的液体一饮而尽。

“你在……做什么……”

“哈哈哈……所以有时我甚至想,刀自古,你才是苏我氏……最可怕的……敌人呢……”

她的声音突然消失了,脸上像是见到了鬼一样煞白。殷红的血从她的嘴角淌下来,表情因痛苦扭曲着。

“我知道……我知道的。”听见她柔声说着,“你是唯一将我视作朋友的人。我做了什么……可我害怕,死去以后无法面对……我害怕的很……”

她随即跪倒在地,手中的皿也滚了出去,染血的振袖勉力支撑着颤抖不已的身体。刀自古看到她浑浊的双眼中,竟噙满了泪水。

“我物部布都……无意再看见明天的日光,也无颜再拜见太子殿下……”大滴大滴的泪从她眼睛里涌出,砸在地里。“刀自古,我不求你的原谅……你尽情地诅咒我吧……让我不得转世超生!”

“布都!”

刀自古这时已经发不出叫声,只有意念在脑海中打转。素白的少女身子慢慢斜向一边,摔在她身边地上,再无呼吸。

“布都!布都!!”



突然,她感到自己的魂魄意识冲天飞起。知觉甩开了原本的躯壳,跨过布都的尸体,直奔向摆在地上的陶壶。

但她还未及做好任何准备——脆弱的器皿在甫一接触的刹那,便在她眼前融化,崩坏。她随即感觉自己高高的飘起,举目四望,再无栖身之地。

“哎呀呀。”

刀自古心头一紧。她马上认出了那个总带着一丝邪气,经常出其不意盘旋在身边却不知道来处的声音。“青娥殿下?”

“这个状况让人撞见了,会变得很麻烦的啊。苏我家主的脸上,大概会难看之极吧。”

“你在哪!?”她试着左右转身,然而却不受意志的控制。“我……是成为了幽灵吗?为什么你能和我对话?”

那声音仍然不疾不徐,幽幽地钻入她耳中。“刀自古殿,这对于仙人来说只是非常初级的通灵之术而已。”

“之所以会是这样的结局,是因为你在当中作梗吧!?”

“正是。可是,以布都殿当时的样子,她决计是无法成仙的,奴家也没法向太子殿下交代啊。奴家也只能顺从了布都殿的心意,帮了个小忙而已……”

“满口胡言!”

霍青娥满不在乎的语气令刀自古怒意更炽。一道耀眼的闪电撕破天空,漆黑的冥天顿时雷声滚滚。那边的声音像是沉默了。

“布都和我现在都死掉了!我与她,没有一个人尸解成功,这样的话,太子殿下也会对尸解之术犹豫不决……”

“不。如果我说布都她,还会有成功尸解还魂的可能呢?”

刀自古一时间呆住了。“你说……什么?她不是已经……”

“尸解术比你想象的要复杂的多,但它也绝不仅仅是一个死气沉沉的仪式。它的成功与否,除了必须满足的几个条件以外,最重要的还看尸解者的修为与状态。”

“……”

“如我所说,如果像她当初那样内心充满愤懑和欲念,在那种极度不安定的状态下灵魂出窍,恐怕没有什么容器能够承载她的灵魂。那样,即使在最乐观的情况下,她也只是像你一样——成为一介孤魂野鬼,永远地失去身体。而且以她那样对自己家族始终怀有深深地眷恋、对敌人铭记于心的性格,恐怕更可能成为作祟的魂魄那一类吧。”

青娥接着道,“但是,刚才的她……虽然我不能确定,却已经把所有不利的情绪宣泄掉了。虽然她的确刚刚服毒自尽,不过那副病怏怏残破之极的躯壳,原本就是要舍弃掉的。”

刀自古沉默了一会,青娥的话她还无法全然明白。“也就是说?”

“布都殿尸解的最后完成阶段,奴家还可以一试。虽然可能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她会再一次复生。”

又是一阵沉默。雷电与阴霾,却在她身边渐渐淡去。

“可是,刀自古殿——她毕竟是与你家族有大仇之人,而且你的死也是她一手造成的。如果有那么一天,你真的愿意和她再一次相见吗?”

“当然……我……到时要好好教训她,质问她,为何要那么做,害我一片苦心……”

布都终前悔恨的泪水牢牢刻在她的心间。如果她此时也有身体的话,大概会像她一样哭泣吧。

“在那之前我会一直等下去。等着她和太子殿下,复活的那一天……”


X.

沧海桑田,往事如烟。一代代枭雄猛将从雾霭中站立起来,那些巨大的身躯又陆续俯低,沉沦,直至不见。

她站在雾霭浮沉的田野上,风将她翠色的裙角吹起。长裙的各处贴有固化魂魄的符纸,而裙下是浑不似人类腿脚的灵体。

亡灵少女迷蒙的双眼,漫无目的的远望着。直到太阳从西边落下,黑暗笼盖大地。

然后,新的一天重新开始。


1406.

她的双眼,轻微地睁开一线。意识随即清醒过来。

“我……”

仿佛置身于一间石室内,光线昏暗,但对于她久未见光的眼睛正合适不过。终于她翻身下了石台,然而内心依然困惑。自己身处何时何地?还有……

为什么……自己没有死?

她抬起手,注视着素洁的白色狩衣。甚至连折磨她一生的病痛,此时都不见了踪影,浑身感到如清风般畅快轻盈。

为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她耳边听见一声渺远的笛音,来自石室外面。物部布都不禁侧耳倾听,那仿佛是她十分熟悉的旋律。来自她所生的那个年代的,古老的旋律。

就像是一阵清风涌入了这间年代久远的洞穴,带来清新的同时,也扫去陈物表面的积尘……她的心扉,时隔千年再度打开了。连续不断的记忆顿时涌现出来,而每时每处,总是少不了一个她所最不能忘怀的少女。

“怎么会……”

她忍不住冲出门去,顺着长长的地底通道。她的耳音已经比身为人类时优异许多,那笛声远比她想象的要远,但她仿佛不知停歇,直至一道打开的大门呈现在她眼前。

门里,是外面的天空。

“你……是……”

风在广阔的草地上吹起阵阵波浪,湛蓝的天空中漂浮着纯白的云朵。而天地之间,独有一位绿衣少女,背对着她。

就在她茫然若失地张望着时,那名手持横笛的少女转过身来。四目相接,久久不能移开。

“终于……你醒了。”她的眼里闪烁着光彩。“欢迎……回来。布都。”

“刀自古……”

她仍然怀疑这一切的发生。这是何年何月,自己身在何方,为何会苏醒过来,昔时的敌与友又是为什么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带着这一切走上前去。但当她最终开口的时候,问出的第一句话却是:

“你……还恨着我吗?”



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苏我刀自古仅仅是惊讶地睁着清澈的眼睛,与她相对凝望着对方面上的每一处细节。

终于,她还是移开了视线,把笛子放在一边的石头上,并从那上拿起了一个手编的花环。她把那绿草与白色野花的花环带在物部布都的头上。

“呐。果然很漂亮。”

她们相望着。不用再重提什么,再解释什么。她们内心里便已明白。

所谓冰释,并非原先的那份仇恨的理由失去了,淡忘了。而是彼此之间有什么更加刻骨铭心的爱与崇敬,超越了那份仇恨,使它的存在自此显得微不足道。

她们仍然相望了许久。然后,不约而同低下头吃吃地笑了。

“来。想必太子殿下也快要醒来了。关于这个世界发生的许多,我还要和你去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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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用图pid=29037381    画师:HUG

半年前的贴吧征文活动文,略加修改搬到这里来了。

这其实是我第一次,也是写的唯一一篇古都。尽管参考了《苏我屠自古沉默不语》的若干设定和人物基调,这篇的第一主角却是布都。和通常的二设同人里出现的那个熊孩子不同,这里从历史事件出发试着写出了温柔而隐忍坚强的布都。

口授里描述的词语是“温良斯文”,屠自古是“豪迈而心肠软”,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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