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儿遗忘的野芳…

【中篇】稀神探女的忧郁(下)


(画师:ryosi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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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 VI  罪人

BGM: イザナギオブジェクト(伊奘诺物质)


“探女,你究竟……心里谋划着什么呢。”


“我是指……你原本来自地上,却执意独自一人踏上前往月面的漫长苦旅。然后在几百年里你仍然孑然一身,作为始终不被月面人接受的外来者而默默无名地活着,尽管我授予你智慧、指引你方向,但同时也给你施加了常人无法接受的压抑。你把所有的失落和委屈压在心里,挺过了为人所无法容忍的一切,是为了什么呢?”


“对于了解、掌控自己的能力的渴望?不,这不是一个答案。你听好,探女,以我作为药师的身份为例,每一剂药的诞生都是为了排除它所针对的的症结,或是想要达到的效用。‘能够制作任何药的能力’绝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毫无目的性的虚名而已。那么,我再问一次。你如此不离不弃的为掌握能力而努力,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你——想要用你那无可限量的能力,做什么呢?”
* * *


我又一次在半夜时分醒来。准确的说,我一直都没有睡着,只是一直都在辗转反侧地思索着。
只要侧过头去,我的视线便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循着一条跨越房间的轨迹,立刻找到放在对面书桌上的那枚透明方块——八意大人的联络器上面。没有反应。确认了这个事实以后,我转头重新望着天花板,心里不知是该放心还是惆怅。
光阴如梭。由地上妖怪们发动的月面侵略战争转眼间已成为几十年前的故事,并慢慢在人们的交谈中淡去。同时这几十年来,我对能力的理解并没有任何进展。
我和八意大人仍然和以往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在那所茶屋见面,八意大人悠闲地谈些最近的事,悠闲地落子,然后单方面率性地中止棋局。但是与我们刚刚相遇那时不同,近来我们的棋局长度似是在变得越来越短,八意大人其间的演讲也显得缺乏新意,变得愈发随便,字里行间更有一种隐隐的不耐。虽然她每一次都和颜悦色地送我出门去,我还是从这样的变化里觉察出一丝令人不安的空气。我们之间的交流像是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彼此的了解无法再前进一步。
八意大人……难道您,也对我产生了怀疑吗?虽然,她没有表示出来,一次都没有;但是我如此的猜测,也并非完全的妄想。
“您认为,命运可以被决定吗?”——这是我在某一次会面中,经过十足的犹豫之后问出的。
“探女,我要反问你——如果你可以决定命运,你会那样做吗?”
“我……”
“更具体一点,如果你可以决定我八意永琳的命运,你会那样做吗?”
我不敢再问下去。我可以肯定,八意大人一定会记住这次对话,并且已经敏锐地看出了我深深藏在心里的活动。她没有进一步叩问我的内心深处,但我可以肯定她的心中一定已经存在了如一开始那样,针对我本来目的的怀疑。
是的,我十分清楚我不应在与八意大人面对面时触及到这个领域,一旦提出来恐怕将无法避免地落入如前的僵局。但就算八意大人会生气,视为无稽之谈、失望透顶,甚至与我分道扬镳,我却再也不能够回避。因为,这句被贤者大人戏谑着一笔带过的提问句,正是来自我内心深处的呼声。
没错,我想通过充分掌握“逆转命运”的能力,达到决定命运的程度。我理解八意大人对此的反应,虽然她一定也误解了某些方面。总之,自从那次简短的对答过后,虽然我们的定期见面照旧,她却在言语上变得微妙地谨慎和疏远起来。
我想要掌握能力。我想要控制命运的逆转,掌握命运。
“你确定吗?”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问着我,振聋发聩,令我无处躲藏。它并非来自于任何一人,却又仿佛从所有和我曾经接触过的人口中发出。所有熟悉了我的能力,而因此有意无意躲开的人们……
然而或许八意大人她也猜不到,这并非是为了我自己。并不是为报答或报复某个人;也并非是为挽救或毁灭某样实物——我在月球上度过了五百年之久,单凭时间就足可以埋葬掉过去的一切。但是让我决定抛下地上的一切,带着这个目的走到现在,却的的确确因我地上所见、充斥满目的一样东西而生。
【污秽】


一时间,所有曾经困扰着我、也同样困扰所有地上人的林林总总又浮现在昏暗的房间内。世间业已存续了千万年的事物因果,争斗与倾轧盘根错节于其间的每个角落,那恐怕是凭借任何现有的手段手腕都无法斩断的死结。地上的世界,还将日复一日这样继续下去。
我再也无法入眠,于是披上外衣走出门外。外面的光景,和我过去每一次走出门去看到的没有丝毫改变。月之都的夜晚寒冷而寂静。就连一点点、一点点杂音都听不见的静。
我记得似乎听有地上人说过,一直活在完全无声的环境的人会很快发狂。我并不反对这对于大多数人是这样子的,但这句话其实弄错了一件事——令人发狂的不是因为环境的【静】,而恰恰是人类自身存在的【不静】。当狂躁不安的声音撞上无声的墙壁,人的种种感情,欲望,判断不再有任何回应。就像漂浮在空无一物的宇宙空间里,人的内心便会渐渐失去了方向,失去了支撑内心的所有,坠入自我怀疑、甚而否定一切的深渊。至此那个人的个体与精神,便会分崩离析。
“你一直默默因此而忍受着,成长着,追寻着——最终真的会迎来八意大人、以及其他人的认同吗?”
我再度扪心自问,一面抬起头望着漫天星辰,似乎希望它们能给我这样一个内心的支点。我的住处远离其他人、远离都城与繁华城区,此时此刻,头顶的星空仿佛离我才更近……
这时,我的眼角余光闪过一点光亮。

倏地回过头,牵动了软软垂在体侧的衣袖。我的窗前正发出明亮的、然而也犹豫的闪光,仿佛夜晚的又一颗明星。
“八意大人……?”
亮光闪了两次便熄灭了,但我确定没有看错。在这个时间?我不禁揉了揉眼睛,以为尚在梦中。闪光确确实实的存在,但这一次,它仿佛被一种不踏实的氛围感染着,忽闪忽闪,仿佛茫茫大海上求救船只的讯号,随时可能被无边的浪涛吞没。

八意大人……在等着我吗?
没有任何怀疑,拒绝或是忽视的理由。迟疑了一刻,我向着黑夜之中、黑色天空与灰白色地平线交界的方向走去。并没有再一次返回房间内增加衣物的必要——丝丝不断的寒冷侵入肌肤,令我轻微的颤抖,但我现在却需要它冷却我无法宁息的血液,让我沉郁的头脑更加清明。
我的脚步稍微顿了一下,我突然忆起来,这是我与八意大人五百年间的第九千九百六十次见面,就算是经历了一般地上人无法体验的漫长光阴,这个数目竟然也没有达到五位数。可是这一次为什么,那一瞬间我会产生末日将至般的恐惧呢?
也许,今晚会有什么决定性的事情在我和八意大人之间发生。我敦促着自己再次前行,步子越来越快。
不知道过了多久,八意大人的茶屋映入眼帘,就好像白色汪洋上突出的一块礁石。我却有些惊讶的停了下来,觉察出些许的异样——从这里远远望过去室内并没有点灯,就好像并没有人在里面。
“八意大人?是我。”我惴惴不安的说着,走了进去。房门没有上锁一类的措施,看来就像她从一开始对我讲的那样,这座房屋、这座茶室,无论何时总是向我敞开的。“您……在吗?”
打开门,便应验了我的判断。来到屋子尽头的房间,我发现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在,棋枰棋子也完全没有就位。只有落地窗外美丽的蓝色星球静静的高悬在广阔的月之海上空,寂寞的淡蓝色光辉倾泻在榻榻米上。
难道是我来早了吗。我这样想着,环顾了一下周围,便点上灯、着手准备起我和八意大人两个人的茶具,又从以往熟悉的位置取出棋枰来,打算在准备停当后静静等着八意大人光临。虽然通讯器没有传达任何额外的信息,我猜这次她一定也会淡然的按惯例开始一局棋吧。虽然没有下完的可能就是了。
但是这时,一张叠起的信笺从我手中的棋盘上滑落下来。不知道为何,看到它的同时我的胸口微微颤抖了一下。将它一重重展开,我首先注意到角落里证明写信人身份的量子印——

【对不起,探女,也许这次辛苦让你白跑了一趟。今晚我不能赶来了,临时有极为重要的工作。几天以后请等我的消息,我一定不会再像今天这样爽约的。
说起来,本不该在这个时间匆匆忙忙的想要通知你来的。注意到现在是半夜的时候已经晚了,但愿不会打搅到你才好。
本来想制止这个讯号发到你那里的。看来有些错误也是,一旦做了就无法挽回了呐。

短短的几行字,却充满了可疑。再次仔细的检查过八意大人专用的量子印,如果不是它明明白白摆在那里,我真要怀疑这封亲笔信的真实性。
“本不该”、“注意到是”、“一旦做了”……这些欠考虑的字眼,和印象中那位举止从容的月之贤者相去甚远。那个在我心目中包涵了整个宇宙的星光、那个无所不有的水晶球,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清莹,变得混沌无光。
“看来有些错误也是,一旦做了就无法挽回了呐。”……
我细细琢磨着这句话,但是无法推知任何字面以外的事情。毕竟平时我除了和八意大人见面下棋,单方听她谈起经天纬地的话题,没有试着探究过她的生活中任何其他的方面。我的住处远离都城,日常不接近外人,就连关于她的传言也无从得知。这样一想的话,或许我和八意大人的交情远不能称为亲近啊。
现在,我只能据有限的文字推测到她似乎遇上了什么急事,迫使她竟然第一次爽约。虽然她那样显耀的人在留给我的信笺里语气已经十足诚恳,甚至接近于直抒胸臆的致歉的程度,但正是这种违和感——我心中在某处竟然无法平息。有什么无法抑制的情感在源源不断地涌出,究竟为何产生,我自己竟也不知。
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我又出神地望了一会窗外遥远的地球,只好再次把摆好的茶具和棋盘收回原处。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到我离开茶屋、重返家中的路上,不祥的预感从未间断地在我脑海中鸣响。我尝试说服自己平静下来,那种无法控制的感情却仿佛逐渐令堤坝溃决的洪水,浑身开始一阵阵悸动。连带着夜晚的寒冷,空洞感渐渐渗透到我的内心。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八意大人?我想立刻就见您一面。
回到家中的我坐在书几前思前想后,直到天明。最后,我取出八意大人给我的纸笺,再一次确认了上面的文字内容以后,拿出笔在背面书写起来。
这或许是对贤者大人一种冒犯。但我宁可确认无事以后,再去向八意大人为我的无礼冒犯请求原谅。


* * *
就是这里……吗。
我端详着雪白的高墙内古建筑的重檐斗拱,不由得心生敬畏。这里是绵月公主殿下居住的宫殿。面对着戒备森严的大门,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上前询问。
自从来到月球上,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入都城。一路上热闹非凡的街巷、满街愉快的月都人和月兔,让彻夜未眠的我精神为之一振,也很快的使我在其间迷失了方向。用谨慎的表达方式(不涉及自身与未来发展的表达)询问了几次,我只问到了绵月家居住的宫殿,而没有人知道八意大人的住处在哪里。抱着我与两位绵月公主殿下尚有一面之缘的心思,我最终还是到这里来,试试能不能见到要见的那个人。我手中捏着的信,不知何时已沾上了汗。
“停下!请问你是什么人,要找哪位?”门口两位身披铠甲的守卫早已注意到犹豫不决的我,这时上前质询。
“我叫稀神探女……我想见……”
我掩住了嘴巴,想了想,还是先把手中的信件递上来。虽然我不便说明自己的身份——应该说告知了身份也没有什么用,也许八意大人留给我的信笺会省去一些解释的工夫。我将那张纸重新叠起,藏起了八意大人那几行字的内容,只露出了最下方她留下的身份标识。
“这……是八意贤者大人的印!”果然听守卫之一说道。他们再抬起头看我的时候,神色变得恭谨了一些。
“请问绵月公主大人在吗?我有要紧的事想……”
因为我的能力,我是不能直接说出“我想要见绵月公主大人”这句话的,这样转弯抹角地询问已经是我能够做到的最大的程度。不料守卫出乎我意料的回答,让我一瞬间不禁怀疑刚才的话是否仍然改变了命运。
“公主殿下与其他大人一同参加赏花会去了,直到傍晚都不会回来。这样重要的活动您没听说过吗?”他说,这时望向我的眼神又多了点不解。“八意大人的这封信,是要交给绵月大人过目吗?”
看来绵月公主殿下,甚至其他人还没有觉察八意大人的异常。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摇头否定、然后须得解释得更多的时候,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难道是?……啊。”
我充满希望的看上去,然而从门缝里冒出来的却是两支富有弹性的长长兔耳,以及兔耳下面淡紫色长发的少女。一看就知道她是一只月兔,同样穿着笔挺的制服上衣和轻飘飘的褶子裙,不过相比小巧玲珑的铃绮,她的身材要显得更修长挺拔一些。

“发生了什么事?我听好像有人……”
“啊,是铃仙小姐。是这样的,这个人拿着八意大人的信……”
“八意大人的信?”月兔少女奇道。
“是啊,上面明明带着八意大人的私印,但是看起来却不像一封正式的信件,属下不禁有点怀疑……”
“其实,”我赶忙说道,“我是想要询问一下八意大人现在在哪里。”
“咦?那你为何找到绵月府邸来?贤者大人不在这里。”
“……”
正在我陷入困境时,那名叫做铃仙的月兔少女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开口了。
“阁下莫非是……稀神探女小姐?”
“啊,是我……”
下面的事就顺利多了。铃仙邀请我来到会客厅,为我泡上了待客用的香茗,甚至还勉强弄懂了我比划的意思,为我找来了对于我是必需品的纸和笔。原来她是两位绵月公主的宠物,在她们外出时代为看家。作为和八意大人交好的绵月家的一员,她也偶有听主人谈起过我。
“这么说,在我们月兔中间流传的话是真的。”她红彤彤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原来稀神小姐真的一直住在月之都外,今天第一次见到。”
“那个……容我一问,铃仙小姐,关于我的传闻都是怎样的呢?”
“这个……”这时,她忸怩地紧并着双腿。“我,我也不太清楚哇……对了,您说想要见八意大人?”
她似乎有意识的隐瞒了什么,但我此时来不及在意。听到她直切正题的话,我只是立即点了点头。
“我倒是去过八意大人她工作的药房,过去曾经被主人差遣帮忙搬运过药材。但是除非八意大人亲口允许,在她工作时一般严禁他人打搅的。”
“……是这样没错。”我的心又低落了一些。
“而且她近日似乎也很忙的样子。听说辉夜公主殿下频繁的召见,转身回来又全心全力投入药物的研究当中,似乎都很少见人了呢。”
“辉夜公主?”
“啊……”铃仙似乎意识到说错了什么,脸上一通慌张便说不下去。说真的,虽然她和铃绮相比在身材上有着显著的优势,然而举止上反而要更青涩拘束一点啊。而关于那位蓬莱山辉夜公主殿下,我自然也早有听说。
拥有倾国倾城之貌,兼具美丽和聪慧,高贵与神力的公主。这是月之都正式的文字记录这样记载。
在更胜传言的容貌和智慧之下,或者说正因为此带来的拥戴和溺爱导致的——张扬骄纵的性格,甚至在月读大人和八意大人面前也不会低头的自信自傲。这是铃绮曾向我透露过的“闲话”,这也是令我隐隐感到不安的事实。
虽然由一只月兔说出来不见得可信,但铃绮和我过去互敞心扉的书信来往,以及她一直为情报部门工作的身份,令我无法忽视这一点“情报”隐藏的信息。
“说起来,稀神小姐还没有说明,这次要找到八意大人有什么急事?”
“嗯,倒没什么……”
我刻意遮起自己不便说明的担忧和揣测,将手中写有自己文字的信封入一个崭新的信封,郑重地交到铃仙手中。
“只是希望能把这封信交给八意大人。如果您有机会的话,铃仙小姐。”
“唔……我会努力转达的。不过我只是一名月兔宠物……”
顺带一提,我不会把“那个答案”原原本本写在这张纸上的,以免代为递信的人无意中窥见了。我要与八意大人面对面,给出关于那个疑问的回答。
做完这件事以后,我便向铃仙告辞,踏上了出城的路。但我并不折回到我那所孤立的宅院,而是径直向着地平线的小屋前行。我已打定决心,在见到八意大人之前,我会一直在那屋前等候。
八意大人一定会来的,我确定。因为我托铃仙送出的回信的缘故。
通宵未眠的我拖着疲惫的身体,终于走到了熟悉的安静的屋前。然后我靠到墙上,试着用呼吸振奋精神。与此同时,凌乱的信息,却在渐渐昏沉的脑海中来回打转。
频繁地召见……八意大人,难道是在和那位辉夜公主商计什么事情吗?说不定,近来的繁忙都源于此——
药房……是在制作新的药物吗?每一剂药的诞生……想要达到的效用——
太阳的光芒,是如此灼目。
而衬托着它的、漆黑的天穹,仿佛把她的光映衬得更加刺眼。


* * *
闪光。纯白而且纯净如月的闪光。
我眼睛睁开一线,那光正从我怀中的透明方块发出。这时我环顾左右,才发现自己早已经跌坐在地上,倚着细竹扎成的篱笆睡着了,而时间已来到了傍晚。今天一早出门的时候,我为了防止错过八意大人的讯号而把这颗骰子带在了身上,虽然它束缚着的粒子这时第九千九百六十一次的闪烁起来,这时候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八意大人本人,此时就站在五米外抱着双手。她孤单的背后是正在缓缓沉入地平线以下的硕大夕阳。似乎她这时发现了我刚刚醒过来,依然慈和的目光炯炯有神。
“探女……”她用平常的声音说道。“你也成长了不少呐。让我快认不出你了。”

“……”
在我给八意大人的回信中,如果太过直白的提出我想一诉衷情的请求,或是简简单单地提出一次普通的见面,恐怕都会被正忙碌中的八意大人忽略在一边。所以在昨夜我落笔之际,特地顾左右而言他,写下了足以“穿透”我们之间那面墙的一句话……
“非常抱歉让您过来,八意大人……”我连忙站起来,虽然浑身还虚弱乏力。“如果打扰了您正在忙的工作……”
“不要紧。”她仍然抱着手站在那里。“不过探女,你向来从不多说的‘话’,一旦说出来还真是一鸣惊人,着实令我吃了一惊啊。”她平淡的作着不冷不热的评论。
但我感受得到——那样显得波澜不惊的话语背后,恐怕是被压抑着的久久的震惊。
“请原谅……”
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我对并不存在正式师徒名分的恩师,月之头脑八意永琳的挑战书:


【八意大人敬启。
收到了您昨夜传达的消息。得知您事务繁忙,请务必忘却这次爽约的过往。
不过让探女一直介意的一件事是,和八意大人相当即兴的对弈方式,以及从来没有分出胜负的棋局。
如果可以的话,我可否以一个让对方必答的问题为赌注,邀您认真地对弈一局呢?希望您务必拿出全力,与探女在棋盘上决一输赢。
另,如果只是作为工作繁忙中的转换思路,您说过也是好的吧?】


如果这封信不巧落在他人之手,怎么看也只是觉得是一封普普通通的邀请,至多知道对弈的双方再加上一句“自不量力”的评语而已。但我与八意大人棋盘上的交际已经持续了这么多年,都懂得这一邀请中隐藏的暗号。更何况,我还十足“冲动”的加上了一个赌注的砝码。
“让我拿出全力来。哼,你是否想说明——”
我很久前就已明白。长久以来我们从未分出胜负就中止了的棋局,实际上象征着我与八意大人远远不相称的身份与智慧。她顾及作为月之贤者的身份,摆出散漫的、不在乎输赢的态度已经是对于我的屈尊和照顾。但是今天,我的言语在这重身份与智慧的差距上面,提出了不自量力的挑战。
“——你正在超越我,探女?”
八意大人,她被激怒了。我带有激将之意的回信似乎成为了一颗始料未及的自我毁灭炸弹。但我十分清楚,只要我还坚持着最初来到月球上的想法,今天的针锋相对便迟早会来临。
只要我还试图掌控自己的能力,就必须面对操纵他人命运的诘问;这也是,八意大人一直对我的真实目的无法释怀的原因。这也是,最终成为了我和八意大人之间的隔膜的东西。
我要亲自打破这重隔膜,让八意大人相信我、帮助我攻克最后的难关,必须要证明我能够做成八意大人做不成之事,拥有掌握命运之能。这将是对地上的来客稀神探女的最终考验。如果我失败了,我押下的赌注也留给八意大人质问我内心的机会,只不过,她往后定会对能力不足却口出狂言的我失去任何兴趣。
因为如此,我对她的话没有点头承认,也没有摇头反对,只是静静等待着她再一次主动打破环绕着我们的死寂。
“好。你进屋来吧。”
她大步跨过我的身旁,略微有些僵硬的侧脸并没转过来多看我一次。
我在无言地跟随她进门之前,再次望了一眼彼方下沉的夕阳。绵月殿下她们参加的热闹的赏花会,这时应该临近末尾了吧?


“那么,由我声明一下这盘棋的规则。”
三分钟后,我与八意大人面对面坐在过去相同的位置上。在我们中间9x9的桃木棋盘上面,共计四十枚将棋棋子已经整齐地排好了阵势。这一次手边甚至没有像平时那样准备令神经放松的热茶;在今天的这里,我们二人的全部精神都将集中于面前这块小小棋盘上的决斗。
【不要计算。打乱所有定规。然后你将会看到这小小棋盘内存在所有的可能性。】
我仍然能清楚地记起八意大人最初和我讲的话,就好像她昨天刚刚说过的一样。正是那一席话,开启了我来到月球上真正的蜕变之路。想到此处,我尽力压抑住内心澎湃起伏的情感和回忆,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唯有这样,才能全心全力地进行思考和计算。才会有胜出八意大人的可能性。
但假若我足够走运,能在这场前所未有的挑战中最终胜出,以后的我又该如何面对八意大人呢?……
“探女,你是怎么了?难道在后悔吗?”
“……”
看起来,八意大人一眼看出了我内心的一丝犹豫。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一点点情绪的表露,甚至比平常时看上去更加漠然。我猜不出她内心的想法。但有一点是确认的:她在这场事关她贤者名与实的对决中,不会再有任何的随性和相让。
“但是你也明白吧。这是百分之百由你的内心做出的选择。走到了这一步若再有任何的顾虑,只会让你的心智变得迷惘,也变得愚钝。”
“……”
八意大人……这个时候,您仍在为胆敢向您的权威挑战的我指明方向么?我不禁抬起了头,面前的她低垂着面孔,似乎在端详着合拢在膝前的手指。但是当她觉察了我的视线,扬起目光来时,却又锐利逼人。
“今天往后,我们不会再有另一战了。只此一局,分出你我之间的输赢,就像你信中所写——你也拿出全力吧,探女。如果你确信会超过我,有资格做出你自己认为合理的决定,就证明给我看。”
我的胸口又是一痛。她的这一句话,表明今天的我会成为她的对手,而往后我们也不会回到从前。但是我没有其他选择,也没有退路。这是在心明如镜的贤者面前,我亲自选择的独立之路。我充满敬意地低下头。
自今天开始,在探索与寻觅的遥遥路途上,我将又会是孤独一人。
“请吧。这一次探女,你先行。”
我依言提起手,移动了一枚棋子,她几乎在同时就做出了应答。就这样,你来我往,我们的棋子交替移动着,间隔从未超过三秒钟。每一秒间,在脑海里都进行着数种应答的可能,多达几十步的推算;尽管允许思考的时间并没有限定,我们的行棋步调却没有减慢,也没必要减慢。
仅仅在交换的第十六手,我就失去了我的第一枚棋子。八意大人无言地将它从棋盘上取下来,放在一旁。再过十手,我又损失了另一枚。
“你在想些什么呢,探女?”在我失掉第四枚棋子的时候,她忍不住发声了。“你应该听清楚了我一开始说好的规则吧。为了节省时间,在这局棋内没有‘打入’规则(*将棋里,把吃掉的对方棋子花一手作为自己方棋子重新放入棋盘的规则,从而大大增加了对局的复杂性),你失去的棋子再也不会回来。这样一来,你现在布阵的可能性已经减少了百分之五十了。”
八意大人没有说错。拥有的棋子数量与种类越多,进攻的选择便愈加丰富,防守阵势也更加完整,再计入棋子升级与配合的可能性,数量占优一方的实际优势会超过兰切斯特平方律得到的结果。似乎是为了向八意大人表明自己是认真在思考着,我在接下来适当放慢了行棋速度,而八意大人回棋的速度一如既往。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局面上变得略显沉闷;双方思考的时间与步数缓慢拉长,处处极为谨慎,谁都没有失子。最后是我将一枚棋子前推,让八意大人那边也失掉了她的第一枚棋子。
然而,这看似让我扳回一点优势的一手棋,却吹响了八意大人那边进攻的号角。
她似乎已经探明了我的棋路,就在等待我露出破绽的这一刻,突然开始对棋盘中我的阵线展开猛攻。我也针对的做出回应。一时间,双方的手速再度变得迅疾,几乎一着紧随对方一着,像是事先就读出了对方的心思一样;棋盘正中,两边阵线犬牙交错,一方取得的优势倏忽之间便遭扭转,几步之后又再度夺回。
除了轻微而清脆的落子的声音,狭小的茶室里一片寂静。除了对局的二人之外,再无旁人的、月面的边缘之地——看不见的狂风暴雨正在这里倾泻在小小棋盘上。在最优的决策下却不得不弃掉的棋子,变成了那暴风雨溅起的水滴,翻滚着被随手抛掷到棋盘之外。它们在以后,包括这局结束后未来的日子里,再也没有返回这方棋盘的可能了。
“呼……”八意大人缓缓向后仰直身子,渐渐恢复了正常稳健的行棋速度。“干得不错嘛。”
她无意吐露的嘉许也许是真心的。经过这一番搏斗,我终于将本方的王将转移出了危险地带,暂且度过了这一次的危机。然而,作为主帅逃脱、将棋局延续下去的代价,在吃掉了八意大人两枚棋子的同时,我却也失去了五枚。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刚刚的我几乎可以说已然深陷绝地,中途的决策只要出错一两步,八意大人精密计算的后手便源源不断,直至把我推向穷途末路。风暴暂时平息的现在,两边剩余的棋子数是9:18,我的正好是八意大人的一半。而这个简明的比例背后两边棋势的差距,我想也无须赘述了。如果一直这样进行下去,等待着我的大概只有完败的结局吧。
或许——我突然想到,如果我现在开口使用逆转命运的能力,将一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可是我决不能够那样做。用能力作弊,无异于承认自己的无能,那是比竭力抗争之后的惨败更为可耻的结局。

现在的八意大人,她聚精会神地思索着面前的棋局,像是完全沉浸在博弈的乐趣、以及取胜的执念之中。即便是像这样谁优谁劣一目了然的局面,她仍然没有轻易妄言道“你认输吧”这样倨傲的话;互相拥有这样的对手,胜负不到最后一刻决不会轻易声明。没有任何乘虚而入的机会。
我缓缓闭眼、又再度睁开来,定定的望着棋盘。不知怎么,从一开始心里还存在的那一点点紧张,此时已经消散的无影无踪。就算和八意大人的最后一局棋功亏一篑,仅仅以吞下惨不忍睹的失败收场,又有什么可悔恨呢?
毕竟,从我做出坚持的决定的那一刻起,将要失去的东西——就已经注定要失去了。


过了三十手之后,我棋盘上仅余的六枚棋子已经被局限在棋盘四分之一的角落里,苦苦作着抵抗。
再过十手,我只剩下包括王将在内的三枚棋子。在规则范围之内它们就算是孤注一掷的直冲向前,想要达到对面半场也是不可能的了。我失去了最后一点反败为胜的可能性。
这时候八意大人手中的在握的棋子数是——十八枚。是的,自打那次中盘的大战过后,她再也没失掉一将。而这段优势不断扩大的时间里,她甚至看上去一点都不为此所动,没有因为胜券在握而放松,时时刻刻仍在做出着最正确的决定。这时大局已定,她更是风一般连续作着回棋,仿佛只是最后的胜利之前无聊的走过场一样。
果然,这就是贤者之姿……我紧握成拳的冰冷的手不自主的颤抖着。


短短几步之后,我阵王将身旁的最后两名护卫也接连倒下。我用最后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一步,把剩余的一枚王将推入了最角落的一格,然后——
我认输了!八意大人。”
一时间,我的这句话好像没有引起任何反响。八意大人俨然的神色没有改变分毫,不同的只是,不再尝试移动自己棋子,目光安静地落在我的面孔与棋盘之间的某处,像这样持续了很长时间。我们二人都没有说话。
这局棋持续的时间只有三十四分钟。还远不足一小时。
“就……就这样结束了。”
我听见八意大人口中喃喃地说道。不知怎么,大获全胜的她看不出任何喜悦,相反,她的神情话语里充满不甘和落寞,仿佛更甚于一名败者。
“真的就……这样结束了么?探女……”她猛地抬起眼睛望着我,适才激烈的对局时锐不可当的气魄已然消失殆尽。
我疲惫的点点头,刚才的对局已经出尽了我的全力。但是,内心的颤抖无法平息,眼睛渐渐湿润,我能够理解她此时的心情。

八意大人,一定对我失望至极吧。与她相谈数百年之久,在我身上倾入了多少心思,结果只是等来一个这样的乏味的结局。一无所获的不仅仅是我,某种程度上,她也是一样。
“这就是,你能够呈现给我的全部吗?”
言语填塞了胸臆,几乎要炸裂开来。但是,这个时候我不可以辩白。但是我要忍耐。忍耐。等待。
又经过了,很长时间的静默。

“一个问题。对吧?”
她空洞的声音,如同露珠般摔碎在包围着我们的寂静中。我缓慢地点头,注视着她的眼睛。
“你的眼睛……似乎仍然充满了不屈的主张。”她的声音比刚刚平稳了些,“也是呐,一局棋的输赢的确说明不了什么。你仍在坚持着,仍然坚信着……自己可以决定他人的命运吗?”
我短暂的犹豫过后,回答是点头。她稍稍仰后了一些,眼神里更多了些悲哀。
无法做出比对方更正确的决定,却仍然妄想包揽他人的命运——这无疑等同于草菅人命。在八意大人看来,我就是这样一种愚笨而悲哀的存在吧。但是她最后也没点明,唯独这点更令我心痛。
“好,就让我们今天在这里把内心敞明吧。我也有一点好奇,是怎样强大的理由支撑着你,一直无法与人倾诉想来也很是难耐吧。你想要掌握能力、掌握命运的目的,究竟是为……”
这时,八意大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灰暗的目光突然发出令人害怕的神采,直勾勾盯着面前的棋盘,仿佛刚刚发现了什么不可理解之事。
“这些……棋子……”她的呼吸不经意间变得粗重起来。“探女,你……”
“八意大人。您……察觉了。”
这个时候,我的面容一定憔悴不堪。刚才的那一盘棋可以说竭尽了我全部的脑力。双眼充血,脸色苍白,因为乏力连坐姿都无法感知是否足够端正。但毕竟,我成功了——
“我的答案……就写在这里。”
我指向了面前,战火纷烟已然落定的棋盘。上面是自从我举手认输以后,从未再动过的十九枚棋子。


初看上去,十九块木片在9x9棋盘上的排列无比凌乱,完全看不出什么讯息。
但是,若从中轴线把棋盘粗略划分为四等分,再把每一个象限的数枚棋子用简单的几笔连起,便显示出了可以认出的形状:那竟然是四个片假名拼音。
“穢(ケガレ)……無(ム)。”
八意大人茫然若失地读出了声音。我最后移动的一枚我的王将棋子,正好成为了“ガ”字的浊点。她脸上的颜色,和气氛一道发生了急剧的转变。

“原来……你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吗?”
最终的残局能够形成这个图案,自然并非巧合。这盘棋上存活下来的每一粒棋子的位置都是经过我精心的计算,用自己一方的行棋逐渐诱导着八意大人的进攻最终导致的结果。换句话说,从中盘开始,这局棋的走势已经在我的“掌握”之内了。
八意大人脸上的错愕久久无法平息。面前摆放的这些棋子全部是由她自己亲自计算、亲自决定它们移动的方向,然而最后却纷纷落在我想要它们停下的位置上。这大概就是,自己的命运被“决定”了的感受吧。
“……你没有输,探女。”她喃喃着。
“不,八意大人。是输了。”
这是无法再改变的,由棋盘确确实实呈现的结局。
其实我之所以能完成这局棋,大多是攻其不备。八意大人一定认为我从一开始就会一心与她争胜,但我主要的心思却用在引导自己“输掉”的方向上,仅仅在局部重要的搏杀中认真的思索回棋,她竟自始至终没能觉察出我背后隐藏的目的。而另一方面,正因为我的对手是她这般聪明绝顶的贤者,每一步都经过充分思考、取最优的路线,她的思维模式才会被我读取。若与我对弈的是一个棋力不足的人,他如何移动棋子反倒不好预测,我的诱导自然也不会成功。
这才是,我最终交还给八意大人的答卷。

“秽无……这就是你想要说的,‘使污秽皆归于无’吗?”
我平静地迎上贤者的目光,点了点头。没错,这就是我几百年里一直探索着、忍耐着,其背后支撑着我的理想。
彻底消灭地上的污秽和争斗。让地上人与月上人共同的故乡,变成和天空的月之都一样的净土。

* * *
五百年。这是我离开故土所经历的漫长岁月。然而在这段对于地上人足以称为沧海桑田的时间里,在遥远的地上,和过去我曾生活在地上那时相同的事情仍然在一遍遍的发生。
更加残酷的争斗,生与死之间的挣扎,建立在失败者尸骨上的短暂繁华。可以作为明证的一点是,地上存活的妖怪比起百年前它们大举入侵月面时,规模反而更加蓬勃壮大;这正是无数挣扎在饥荒战乱,被恐惧与死亡所折磨的人类情感孕育出来的。月面战争不堪回首的惨痛失败足以让妖怪断了再一次前来冒犯的念头,然而人类却依然一次次重蹈过去的覆辙。想必妖怪从中已经发觉了吧——充满污秽的地上,才是真正能源源不断供给它们欲望与恐惧的肮脏土地。
净土的月之都,则始终在天空遥望着地上悲哀的住民。也许再过上千上万年,那颗蓝色的星球在这边仍然看起来如此美丽,但它却也依旧是污秽的温床,从月都流放的罪人充满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死牢。
当我还在地上居住时,曾经因为不当的使用能力给周围带来了许许多多的灾祸,并将世间的争斗尽收眼中。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决定终有一日要掌握自己干预命运的能力,将它的后果反转过来,用来消灭因为我、或不因为我而诞生的苦难。
终结地上的污秽。这是唯一与逆转命运的能力相称的目的。
我知道,如将这个想法诉诸众人,决不会获得任何理解和感谢;相反,他们会立刻报以失控的情绪、面对疯子般的表情。对于已经习惯了无休止争斗的地上,【无秽的世界】是永远达不到的空想和狂言,就像他们无法想象到月球背面无秽的都市一样。
地上人之所以不敢想象,是因为自身便受制于生死、纠缠在地上种种争斗的漩涡当中;纵然有再强大的手段,也难以弥合人心的间隙。然而,【命运】能够超越地上一切权力和手腕,即便是最骄横跋扈的王公、所向披靡的勇士也不可能抗拒。假如能如此干预命运,使世上带来污秽的种种行为引来自我的毁灭,长此以往,人心便会逐渐改变。他们会和饱经沧桑的智者一样,学会舍弃生与死,珍惜并安享世上尚且未被污秽掩没的一切。
月之上的神明与贤者之所以能够超脱地上秽世,享受着渊博的知识、无尽的财富以及万古不变的和平,就是来源于他们对于污秽的极度排斥,是这样的吧。那么,八意大人您一定也会认同一个无秽的世界吧。
请您,认可我吧。继续帮助我,引导我吧。


* * *
“探女……很遗憾,我不能够帮你。”
八意大人的声音缓慢而干枯。一时间沉默再度包围了我们,再过一会,甚至远处月之海的潮声都隐隐传入耳中。
而在我的心底,一度同样汹涌澎湃的、潮水一般的情感与期待却仿佛正在飞速地流失,被无形的巨大空洞一点一点吞噬净尽。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即便是最天才的月之贤者也会有做不到的事,这一点我是明白的。然而令我真正不可理解的是,她回答时那种毫不犹豫、显然未经过更多考虑的态度。那仿佛是一种敷衍,一种推诿。
八意大人……!
如果她并非是否认我的目的,只是认为这个想象太过空泛而不置一词——我尚这样侥幸地想,还有解释的余地。但是她接下来的话,却仿佛使我置身于比面前棋盘上的输局更加绝望的境地。
“不止是我。其他人,所有月之民,都不可能认同你的。”
八意大人一字一字,正色说道。
“所以,那件事是……我决计做不到的。”

*   *   *

我的脑中一阵晕眩。月之民们难道不是一直都最厌弃污秽的吗,难道我一直都领会错了?月之民,包括八意大人在内……难道他们不希望有朝一日地上遥远的故乡远离污秽,让她重回纯净吗?
我下意识地想站起,可是视野突然被一抹漆黑蒙住了。手在一团昏黑之中摸索,才勉强找到了撑住身体的支点,只觉得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鼻端,头一阵阵地抽痛。
“探女,今天你太累了……回去吧。”
恍恍惚惚听见八意大人在说。可是我不要这种安慰。我不需要。数百年来让我坚持着、追寻着,让我抵挡住困苦与迷茫不断走下去的信念,已经在刚刚被短短两句话,残酷然而却轻而易举地刺穿了。
我不能够帮助你。
那件事我做不到。
“八意大人……我以为您……”
“那样宏远的目的,本不该属于任何人所追求的领域。将这个包袱舍弃掉吧。”
“……”
“探女,虽然你是来自地上的人……但是你平和的为人很容易融入其他月之民中间,你的聪慧也将赢得他们的尊敬。忘掉它,忘掉今天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对不起,八意大人,我想要您正视我说的话,不要故意回避它。”
紧紧地咬着牙,讲出逆拂贤者好意的尖锐之辞。八意大人不再说话,直视着我的眼睛略微的睁大了,却没有因为我的爆发而生气。然而就是她的这份不曾改变的淡然,却使我更加不能接受。
“恳请您再三思考,收回前言。”
“探女,你注意——不要继续说了。”
“为什么,向往纯净的月之民会无法接受根绝污秽这样的事呢?”
从我口中讲出的话语是否会篡改命运,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想毫无保留地说出来,释放出来,这积压了五百年的沉默与隐忍。
“探女……”
“告诉我为什么,我不明白!我听不懂您的话……我……”
然而,就算还想让内心一直固执下去,就算刻意变得更加决绝,我的泪水还是不自禁的涌出了眼眶。
为何,您要一直如此敷衍着我,给我这毫无道理的当头一击……如果您真的清楚这件事对于我的意义的话。
在漫长的缓缓流过的时光中,我对于生与死的概念渐渐模糊,而同时“完成对能力的掌握”,用它改变这个世界,渐渐成了唯一占据我内心、令我向往的一缕光明。甚至可以说——这个想法,渐渐成为了“我”的全部;所以此时的我,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做“退而求其次”,完全没有那样一种选择。
掌握命运,荡涤世间污秽。五百年无声的空寂之中,却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回荡着如此的呐喊——它从未停歇,也从未疲惫。
在沉默的岁月里,一直都在我个人的世界中振聋发聩。来自我内心世界的声音。


“唉……”


似乎在这时,我听到了八意大人的一声轻轻的叹息。奇怪的是,我的心中如此澎湃昂扬的情感,竟因这轻轻一叹而悬在半空。满怀冲动,转瞬间回归冷静。我眼睁睁看她默然地站起,信步来到房间另一头昏暗的角落里,背对着我。
“因为,你无法避免要达到操纵他人命运的程度。这一点,是月之都的住民绝对无法容忍和放任的。”
什……么?
“换句话说——这个道理其实极其简单啊。比你想到的要简单很多。”
她的声音忽又冰冷,回荡在昏暗的房间里。就好像在半个多小时前,她刚刚走入这所茶屋时所怀的那种严阵以待的态度,只是这次并没有一丝愠怒。
“月之都绝对不容许,超出他们掌握的力量存在于周围,”她的声音冷静的可怕,“而遗憾的是,你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毫无预兆的言语,仿佛危险的气息将我包围。正在垂首默默思忖的我,直觉一般猛然抬起头来。
“抱歉……是我一直都在瞒着你,探女。”
“八意大人……?”
隔着窄窄的房间,八意大人已经转过身重新对着我这边,脸上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清冷。但那一瞬间,我的头脑中一切企图说服与辩驳的言语都如泡影般消散了。
因为我愕然地看到,她持着平日携带的弓,箭在弦上,正对准了我的胸膛。

*   *   *

你认为,月之民是完全摆脱了生死争斗与忧虑,一种超脱凡世的存在吗?也是,也不是。
我们月之民,的确是对污秽深恶痛绝,但仅仅只能做到“远离”世间争端的程度。这包括空间上的远离,德行上的自我约束与欲望的舍弃,还有就是在强大的神力、先进的科学确立起来的坚不可摧的优势。虽然月之都藉此维持了上万年的纯净,但是这些隔绝了污秽的屏护却依然必不可少。一旦失去这些,月之都会重新被污秽所包围,人心也将被污秽重新玷污。
而且,某种意义上……上万年的高枕无忧,使得月之都的住民对于一点点危机的萌芽变得及其敏感。任何超越了他们估计和控制,可能令“永恒之都”永恒之根基发生松动的事物,都会加倍地在心里激起不安的波澜,唤起他们关于生与死的记忆。这是统治着月面都市的大人们尤为忌讳的。
消灭污秽,那确实是伟大的,接近于“无限”程度的理想。然而月之民再怎样纯净,终究是“有限”的存在。以“有限”之身触及“无限”的领域,便是令月之民出现动摇的重罪。就如同不老不死,对于已如此接近长生不死的月人,那也同样存在不可跨越的那条界限;“接近不死”的月人,一旦遇上完全超越自己的“不老不死”,只会让心里重新浮现出那不知何时到来的,死亡的恐惧,同时唤起那沉睡许久的求生之欲。
你与你的能力突然出现在月球上,对于月之民是始料未及的,更是一度惊慌失措。干涉命运的能力,对于自信在神力和科技拥有绝对优势的月之民,却是无法应对的潘多拉魔盒。一旦失去控制,就是八百万神之力仍无法动摇决定的命运,就算翻越远山与重洋仍然逃脱不了命运的裁决。这是何其可怕,超出我们想象的能力。
所以,一心渴望掌控能力和命运的你,只会成为全月都的宿敌。


“我想,是时候告诉你这些了,探女。”

“在你最初登上月面的一刻,月之贤者们便紧急召开会议,商讨针对你的对策。而那时,几乎所有人一致同意,‘将稀神探女就地抹杀’,将会是最稳妥起见的方案。即便在后来态度有所松动,也从未松懈对你的监视。”

“是的,我也一样——从第一次接触你开始,我一直在观察着你,监视你任何反常的行为。直至今天,这仍然是我的职责之一,这是我向月夜见大人亲身许诺的。”

八意大人用不带着一点掩饰的清澈平稳的声音说道。就如同她手中平稳地指向我,那锋芒毕露的箭尖一样。

* * *
“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

不知道为何,这时的我心里反而没有恐惧,也没有迷惘。我只是不断回想起一些,来到月球之后见到的人,听到的话。

——“这么说,在我们月兔中间流传的话是真的……稀神小姐真的就住在城外……”

——“曾经在月之都内部,有人声称您的存在对我们是有危险的……在我们二人过来之前,还被告诫限制与你的交流。”

还有,最初和八意大人见面的那次,她在路上轻松地向我提问道:

——“你因为能力会招致无法预计的后果而被别人疏远,你会为此感到怨恨吗?”

原来那个时候,八意大人就已经在试探我了。如果当时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接下来的事,又会是怎么样呢……

这大概,就是现实吧。

梦幻,完全破灭了。


我与八意大人分站在房间两侧,相对默默而视。我们正中的棋盘上,“秽无”的答案仍清晰地“写”在其上,那是令我们最终走到这一步的源头。虽然或许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没有真正的了解和信任,但总归是这个目的带着我来到了这里,然后才能与她相遇。
而在今天,我怀揣着心愿但求八意大人指点迷津,这条崎岖探索的路也终于走到了尽头。也许一并将要结束的,还有我的生命。
来自遥远地球的蓝色的光从侧面硕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停留在三米外指向我的弧形箭尖上,汇聚成宛如明星的小小一点,就好像我此时此刻生命所余的那一点分量。我很久前就听闻过思兼贤者箭术方面的绝技——只要她的手指微微一松,我的身体心智便会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掉,不留下一丝痕迹。
虽然彻底的失望,不甘……但是为什么,我此时却毫无畏惧?甚至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一直将我禁锢的言语的枷锁,也不能令我的心有所退缩。
“绵月公主殿下,也一直清楚……贤者们的决议吗?”我低声问。

“她二人并不十分了解。为了不在月之民中间引起恐慌,高层尽可能的淡化了关于你的真相,包括公主殿下都知之甚少。”
的确,绵月殿下,以及铃仙小姐、铃绮她们,对我真正存在的危险性一直很模糊,甚至还带着足够的理解和善意主动接近我。这对我来说足够了,我所追寻所向往的月之都其实依然是纯净美好的,我不想连这一点还抱有遗憾。
然后,是我最后一个问题。
“八意大人……对于这样远离了故乡,在安乐与无忧中就此自我满足了的月之都……”
探女!!
“……您的心中,真的认可吗?还有……”
我竟然无视了八意大人厉声的警告,把话完整说出了口。那一刻,气氛急剧地转变。我看到八意大人的脸上涌现出杀气,她手中绷紧的弓弦吱吱轻响。
我十分肯定——既然我在月之民眼中是这样危险,“一旦稀神探女谈论涉及月之都本身的危险命运,刻不容缓地予以抹杀”,应该是贤者的商议中不容置辩的一条。我的生死就在顷刻之间。
但是,我要说出来。对于我一直都尊敬着感激着信赖着的八意大人,最终的诘问。
滚烫的泪滴不断打在身下的榻榻米上,窗外的繁星以及窗内的物和人都扭曲了形状。我用尽全力把满含泪水目光狠狠刺向八意大人。不知道是否,就是这样炽热的视线,让八意大人掌握着我生杀大权的手指犹豫了一瞬。

充满污秽的堕落的地上,真的已经被八意大人执意舍弃了吗?!




剧烈的强光揉碎了面前模糊的光景。我再也无法思考,随着冲击波我的背撞上了背后的墙壁。
但在光褪去后,我意识到自己仍在站立着。只有棋盘与棋子的碎片,翻滚着散落在房间中间,有几颗滚到我脚下。
八意大人……?
轻轻的落足声响起,向我靠近。但是我不敢抬头起来,在生与死的夹缝,我做不到任何事。
然后那双脚,走到我面前一步的地方,停下了。

“最开始,在得知你拥有的能力以后,连我都忍不住遐想起来——如果有朝一日能够自如掌控这样的能力,将会完成怎样伟大的事情呢。”
“但是,我也只能在一瞬间动动念头,而已。我也是月之民中的一人,是带领着他们的贤者。我不可以做将带给他们不幸的事,不可以冒这样的险。”
这样的话语落入到我的耳中,一开始并没让我紧张的思绪引起任何反响。八意大人,是要在必要时除掉我的人……
但是,她为何偏偏要接近我,并且花费那样的心思引导我呢?她明明可以一直放任着无知的我,看着我一人在原地打转……


——“那是我,做不到的。”她说过。

只有你,探女,只有你才可以。

                                                                                      旅人 1969

我深吸口气,鼓起勇气,抬起了头。
“或许当初贤者们决定是否要将你处死时,我正是带着这样的一点点妄想,一点点私心……所以提出了异议。提出再对你重新观察一段时间,由我八意永琳亲自接近你,了解你。你或许是危险的,可也或许给月之民带来了新的曙光——”
【“这样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贤者的目光,已经恢复如往常的慈爱。她的话语,和我们第一次进入这间茶室的时候完美地重合了。
“八意大人……”
“当后来渐渐发觉你的心中竟也埋藏着那样远大的念头,而且是那样坚定……我忍不住陷入深深的矛盾。担心事情会超出控制。我不禁怀疑起来,是否当时的宽容和等待是错误的。尤其是我和你的个人接触,或许会在今后难以为继,该到了我下定决心的时候了。刚才我一直在这样反复思考,今天是否就要做一个了断。”
“但是,我实在无法杀掉如此洁白无秽的一个人,因为,那将会使我愧疚终生。”
她的弓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抬起来,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她带着欣慰的目光,淡淡的笑了。
“我为何要那样困扰呢。明明在这里面,蕴藏着小小的纯净无暇的宇宙啊。直面着那样单纯的心灵,任何矛盾与悔恨都可以平息。”
“我彻彻底底的输了,不论是棋还是心。从今往后,我无法再干预到你的事了,探女,你是值得托付我信任的人。”

* * *

不……不对……
她的自白令我思维顿滞。只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感,在心里持续升起,并非关于我,而是关于她——八意大人自己。
为什么,她的话听来就像是……诀别一样?
“您为什么说……‘我们的接触会难以为继’?”我懵然地发问。
辉夜公主的拜托——脑海中,铃仙对我说过的话一闪而过。
“有些错误也是,一旦做了就无法挽回了呐。”


【重罪】


“八意大人……您……您……”
“探女,也许你还心存疑虑吧。”她坦然笑着后退了一步,摊开了手。“但是,我很快也是月之都的罪人了。亲手打开潘多拉魔盒的罪人。你会感到安心些吗?”


【不老不死】


“那么,你已经察觉了我的事吗?是你的话。”
“八意大人……您在说些什么啊!?”我狂乱地摇着头。
“还没有吗……也好。不要再张口再问了,好吗?已经足够了。你的话,让我又一次看到了命运。这样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命运……?”
那一刻,我如同五雷轰顶。
【充满污秽的堕落的地上,真的已经被八意大人执意舍弃了吗】!
地上,正是流放重罪之人之地。
我在无意间,又一次铸下大错。


我情不自禁的跪倒在地上,泣不成声。而八意大人,仿佛与己无关一般,依然屹立在我面前。
不仅如此,她的声音比平日更加安然,仿佛内心再无挂碍了一样。
“不是你的错,探女。为辉夜殿下制作禁忌的不老不死之药,本就是我一个人犯下的罪业。如果要说的话,姑且算是我……一直欺骗着‘无秽’之人,应得的报应吧。”
“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的话才……”
“和上一次时一样,这便是命运呐。能够聆听命运的旨意,我八意永琳今日毫无遗憾。”
世界在旋转。美丽的蓝色星球在视线里下沉,消失。
在失去意识前我只记得,转身离去的八意大人留在我耳际的话语。
“探女,我真的十分享受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时光。只有在这茶屋中的片刻,我才能舍弃身为月之头脑的一切累赘,全身心地投入到世间万物的美丽与变化中去。”
“对此,我很感激。”

* * *
在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仍然躺倒在茶室的地面上。周围一切照旧,棋子的碎片仍散落在周围,刺痛了我的手指。
而窗外,一望无际、波涛不止的月之海的彼方,旭日正渐渐升起。
“八意大人……八意大人!!”
我不顾一切的冲出屋外,还是昏暗的凌晨时分。我边向都城的方向跑着,一边呼唤着那个名字。
宏伟的月之都仍沉睡在晨霭中,城门紧闭。任我如何呼喊,她也不动摇半分。最后,我精疲力尽的跪倒在地上。
不知道经历了多长时间,我被一群兵卫包围起来。两个人把我从地上架起,却没有伤害我的意思。随后面前的人群分开,一位熟悉的少女出现在面前。
“您……八意大人她……”
她向我,仅仅说了一句话。

“师傅大人,已经被带离都城了。”





幕间之一 歧路独行

“这……是八意大人留下的委托吗?”

绵月府内,我与两位公主殿下相对而坐,只感到十分局促。刚刚端上茶来的铃仙小姐陪同在一边。
“是。”丰姬殿下说道,“但是,稀神小姐万万不可以流传出去,只当是由我绵月姐妹的推荐。”
我自然明白公主殿下话里的含义,点了点头。这是八意大人煞费苦心的安排。
因为蓬莱之药的事件,八意大人从原来万人敬佩的月之头脑、制药天才,一举沦落成为背叛月之都的罪人。因此,这个委托决不可以再通过她的名义发出,否则我必定会受到牵连。

【举荐稀神探女,进入月之都决策高层。】

对于她留下的这个决定,我能够理解,却难以安然领受。不知道,在她被羁押时寥寥数次与绵月公主的会面中,是怎样说服了她们代为安排这件事的。
“我们二人一直都相信着师傅大人,相信她对于月之民的忠诚。”依姬殿下又开口道,“我甚至在想,她不该被定以那样的重罪——仅仅因为制作出一种禁忌之药。师傅大人想必很伤心吧,不过,我想她会回心转意的。”
但是,事情远非这位内心直率的公主所想的那样简单。
事发之后,身为罪魁祸首的蓬莱山辉夜被下令处死,但在那时,服下蓬莱之药的她已经成为不老不死之身。数道利刃刺入她奶油般柔弱的身躯,她仅仅报以娇媚的微笑;甚至是以身投入上万度的炉中,顷刻之间便化作蒸汽,但仅过数秒又重新凝聚成人形,抚着及膝的秀发,向目瞪口呆的执行者一一抛以玩笑的眼神。
任何闻见此情此景之人,无不从内心深深的震撼与恐惧。不老不死的她,确已实实在在成为不同于所有人的另外一种存在。这个生与死困扰着所有人的世界所不能容纳之物。
而八意大人,她在狱中听说到辉夜受到的审判和处刑的事,始终枯坐一言不发。终究由于她在月之民中崇高的地位,为她赢得了最后的特赦,然而她却终日不再会客,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
“那,稀神小姐您又是如何打算的呢?”
我犹豫了片刻,铃仙小姐递上了纸笔。我写道,“希望暂且将关于我的安排推后,等待八意大人恢复名誉,由她再一次亲自定夺”。
绵月姐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或许是因为她们师傅的影响,她们本来对我也有一定的信任。那时我尚侥幸地想,如果八意大人能够重归贤者之位,也自然没有必要任何人来代替她的决定了。那样的话,我也不必因此而内疚不安。
但事与愿违。十年后的八月十五,又一件事让月之都朝野震动。
在那一天,地上正是满月。被流放至地上的罪人辉夜刑期已满,八意永琳与诸位月之使者前往地面接她返回。但令月之都震惊的是,本来背负着罪名的二人居然再度背叛,这一次更是杀死了所有一同前去的月之使者,在地上隐匿了起来。
这一回,几乎没有人能够理解月之头脑的所作所为。多数知情者把八意永琳的决定视为反攻倒算的前兆,一时王府内处处布置了严密的警戒,人心惶惶。我知道的是,八意大人在于蓬莱山辉夜一同制造禁忌之药时,她的心便已背离月之都了。是因为月之民的现状?是辉夜的引诱?还是其他原因?这便不是对她了解甚浅的我能够揣测的了。
还有一点,我是清楚的。从未对月面生有贰心的八意大人绝不会反攻月面,而即便被人谅解,也再不会轻易回来。这是命运的安排,是她痛定思痛并安然接受了的结果。
她将会和那位牵着她的手,一同奔赴这条一方通行之途的月之公主一起,永远的留在地上,创造她们自己追寻的那个望乡。


* * *
八意大人走了。我呢?

在那之后,我又数次来到那间茶屋外面的月海之畔,倾听着涛声向天发问,仿佛期待着来自遥远地上的回音。

* * *
“那么……您准备好了吗?稀神大人。”

对着镜子,我整理了一下齐肩剪短的头发,把旁的两撮束在脑后,又整了下领结。新近量身打造的米白色正装,仿佛使我平视的目光更加空白。
转头望向门外等待我的绵月殿下,我正欲开口应答,却及时的伸手掩住了。
“稀神探女大人?”
仅仅是,点点头。然后,我迈动脚步。
已经离开的八意大人,她的举荐也好,我内心的理想也好——我们共同都是为了永恒之都的延续,为了这份安宁作的决定。这一点上,无论是被定名为罪人的八意大人,还是终究未能放弃为了消除污秽而努力的我,都是一致的。对于一度使我们陷入难处的月之都,并没有丝毫敌视之心。
所以,我选择了留下,接受月之都委任予我的职责。为了继续我与她未竟的事业,为了回报八意大人托付的信任,也是为了赎清我令她决意离开的罪过。

我叫稀神探女。是一名月人。



幕间之二 Trigger and Bullet


“所有探测器已经全部按您说的部署好了,探女大人!”
我点了点头。刚刚跳上驾驶座的铃绮发动了车子,我们的车辆往月之都城外驶去。当我在副驾驶位上展开实时地图,察看接收到的探测器反馈信号的时候,月面一望无际的白色大荒原已经出现在我们面前,与漆黑的夜空形成的强烈反差犹如有意在刻画一幅绝望的景象。一切都已经就位,只等待不速之客的到来。
——不,这样已经不能算是“不速”了吧。
* *
半个月前,铃绮为我带来了为这次行动准备的武器设备。伴随着机械扎扎的声响,巨大厚重的货车后厢在我们面前打开,展示出里面令人眼花缭乱的军械库。铃绮她自己的单兵武器累累的挂在两边侧壁上,从月兔情报组特制的一对袖珍波能手枪,到组合起来两米多长的超远距精确狙击步枪,各种侦查探测装置等等。然而我的目光只是停在中间一架一人多高的庞然大物上面,那竟然是一架轻型中子扰动突击火炮,当它被自动支架缓缓抬出厢外、来到星光下的时候,我竟然无法将视线从它流转着金属光泽的部件上移开。尽管很久前我就已了解过关于月面科技力量的知识,实际见到时还是无比震撼。
我还在地球上的岁月里,从未有见过如此令人战栗的军火。甚至直到现在地上人还没有普及火药武器,在冷兵器为主的时代,能率先掌握燧发枪这种初等火器的民族就已经在战场上占据极大优势。难以想象——面前的武器如果有一日在充满战争的地上出现,那边世界会变成怎样的地狱。
“这是……月之民发明出来的武器吗?”(因为询问的是过去的事实所以没问题)我知道月之民并不喜欢争斗,似乎并没有把这种杀人利器发展到这种地步的必要啊。
“啊,是这样的……科学知识主要是月面的大人们传授给我们的没错,但是真正把这些知识运用在武器制造上面的,还是我们月兔。”
“哦……”
“我们从古至今的职责便是保卫嫦娥大人,保卫月之都的安全。”铃绮一面察看着FAV的悬浮支座一面说道,“月兔中间因此出现了不少研究和制造武器的能手。依姬大人和丰姬大人得知了以后倒也不在意,毕竟——这些冷冰冰的家伙再厉害,都不会是她两位以及各位神大人的对手啦。”她玩笑似的扳起手指,“铮”地弹了一下身前的金属炮管。
“……嗯。”
没想到,我仅仅在纸上写下了一行指示,铃绮就给我从月兔部队里面搬来了这满满一车东西过来。虽然她多少是个队长,我还是不禁怀疑她“借”来这些是否真的征得了上层的同意。
不过呢……铃绮她似乎还是误解了我交代的意思。这不能怪她,是我仓促间没交代清楚。
我一边习惯性的把手按在嘴上,一边从外套里掏出了纸和笔。铃绮微微下垂的耳朵顿时弹了起来——她知道我这样做的时候,往往是要涉及到关键的、无法我亲口说出的指令,脑袋便凑近了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天真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抬起头不确定地看着我。
一开始我给她的字条,确实是拜托她去布置探测器和陷阱,然而并不是真正要歼灭对手。因为,就算这一车武器加起来,不知会不会真正伤害到“那个人”。
我们到现在为止仅仅知道,她的名字叫做纯狐,是月之民所拥护的嫦娥大人的死敌,从遥远的地上追逐而来的复仇者;而关于她的其他事情,仍然被重重未解的迷雾所包围。包括她最初是如何与嫦娥大人结上不共戴天之仇,数月前是如何亲临月面留下一纸言语激烈的复仇讯息,还有如何在不久之后,令三名月之都高官及其亲随——全部充满污秽的死去,然后在其他警卫到来之前消失的无影无踪。
全部是未知。
她仿佛来无影去无踪的幽灵,除了悲惨的死难者的住所,月之都丝毫没有留下地上污秽的痕迹。这一点对于月之都的高层,反倒成为了比从天而降的死亡本身更加令人不安的事实。
贤者们纷纷推测,来人必是和月之民一样的极尽纯净的存在,甚至就是隐藏在月之民中间的同类;但若真是如此,行凶者在内心诞生出恶念的一刻就应该被污秽所充满,不可能不被敏锐的月之民察觉到。有人再度提起叛逃离去不久的八意大人,称如此高明难以解释的手段,还有复仇的意图,极有可能出自被月之都除名的前贤者大人的指使。这一说法令高层内部更加矛盾重重,缚手缚脚。
在我看来,恰恰相反。可能那个神秘的复仇者正是察觉了八意大人的离去,才开始真正向觊觎已久的月之都施展复仇的计划,但这也只是我个人无法不掺杂个人情绪的推测。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再度引出那个人,还有——向她展示出月之都不会屈服的决心。
“探女大人是说……这次的伏击,只是假装?真正的目的是搜集关于那个凶手的情报?”
没错。这些年,我不断回想起和八意大人在棋盘上的最后一战,其中一个环节便是我引来八意大人大举进攻的一手。对方一旦行动起来,必会露出马脚;而要使对方迫不及待的行动,必须自己也先展露破绽。这便是今天这次行动的意义。


* *
“那个家伙,预计会从哪个方向出现呢?”握着方向盘的铃绮似乎憋了许久,还是向我问出了口,“我是说……探女大人还没和我讲过呢。那样危险的人……还是及早躲开为好。”
根据我的计划,我们二人正穿过月面无人区——实际上是布满了伪装的探测器和诱导火力武器的区域,向月面另一处城市移动当中。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一位决策层高官一次极其普通、缺乏护卫的旅行。
纯狐已经在将毒手不断伸向月之民,寻找可能的目标。她会趁月之民有充分防备前,让胆敢站在嫦娥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或是等待月之民承受不住与日俱增的恐慌,背离嫦娥的身边。我想了想,用手中的联络器回答道:
【不论她从哪里出现,一定会往这边来的。】
“!?”铃绮紧握着方向盘的手跳了一下,仿佛已经听懂了我的话外音。
【如果纯狐真的在通过某种途径窥探月面,她一定能够看到此时此刻脱离月之都保护的我。】我不加停顿地“说”道,【换言之,这一次我将是引她出来的诱饵。】
铃绮的嘴巴张开了,显然她也是第一次知道。
“探女大人!您怎么可以以身涉险……”
我有被杀的危险吗?有。但是,我同样有如此冒险的把握。
那个纯狐……从她的行为来看,一直在刻意隐藏自己的真实存在,每一次都选择在最有把握的时候下手,所以她才能在刺杀行动中全身而退。反过来,一旦发现计划败露、受到月之民的迎击,她这时更可能会选择避免接触。毕竟她的最终目标是刺杀嫦娥大人,没必要为了杀死一个无关的月之都高官过多暴露自己的底限。我正是利用这一点,主动去创造出接近她、了解她行为方式的机会。
就算仍然一无所获,至少也让她心里警觉,在这以后她便会更加慎重。月之民岌岌可危的处境便会得到缓解。总而言之,只要能赶在她前面打乱她的既定行动,我们便成功了。
虽然未曾谋面,纯狐……我和她之间的交锋已经开始了。或许,并不只是我一个人。
“探女大人,如果来得及的话……请允许我,立即通知队中的其他姐妹赶来支援!”
【铃绮……不需要。】
如果不巧,我对于那个对手的估计错了的话,就算月兔们全部赶来恐怕也不够应付。她可是曾经杀死了拥有神力的月之民的存在。
但是,一旦揭开她的真面目,她就不再可怕。假如她不是仍在忌惮着月之民的真正实力,就没必要刻意隐藏自己。
【一旦她发现了我们迫近过来,我会操纵火控系统实施佯攻,你在丘陵间选择尽量避开她行进的路线。有你你一个人在这里保护我,就已足够了。】
我看见铃绮咬紧了嘴唇,似乎在犹豫。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在我心里,却有着这种自信。
我想起来到月面上,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一次,面对或许被称为月都最大的危险人物的我,只有她一人提起勇气与我搭话。几乎从那时起,我就记住了非同寻常的铃绮·美音堂。
铃绮,她是一面坚固的盾。不仅仅是她身为特种兵拥有的战斗力,还有她那颗强大而清澈的心灵。
就在这时,我们几乎同时发觉,我们左前方一颗不祥的桃红色彗星降临了,就好像突然从天上出现的一般。我和铃绮一瞬间都没有说话,她小巧玲珑的双手稍微握紧了方向盘,而我密切观察着探测器返回的影像数据。
“……我知道了。探女大人,就交给我吧。路上可能……嗯,会有点颠簸,您系好安全带了吧?”
她转过头,笑着向我眨了下眼睛。然后靠在驾驶座椅上,轻轻地嘘了口气。


ACT VII 片翼的女神 

BGM: アンノウンX ~ Unfound Adventure

“铃绮,接下来就请在这里乖乖受死吧!”
面对着气势汹汹的宣言,有着清爽的亚麻色短发的月兔少女脸上反而泛起活泼的微笑,同样不甘示弱的抱起了胳膊。
“哎呀?说得这么可怕铃瑚桑,可是到刚才为止一直都是我赢着哦?”
“唔唔……那只是你运气好而已!看下一局一定会是我们这边取胜的!”
名叫铃瑚的月兔麻利的捻了下帽檐——她麦穗般金黄的短发和常年扣着的褐色报童帽,就像她旺盛的食欲一样,在伙伴中间似乎早就成了她的标志。这时她仍然努力摆出一副不肯认输的样子,从四方桌桌角的碟子里抓起几个团子塞进嘴里,气鼓鼓的大嚼起来。方桌另两边坐着的两只蓝色头发的月兔少女,则有些不安地看着这俩位同伴斗嘴
“清兰,你说是吧?
坐在铃绮对面,打着一条粗粗的蔚蓝色麻花辫的月兔听到自己的名字,好像背后中了一拳似的挺直了上身。“诶?啊!是的!
“对吧,她只是今天运气好到爆表了而已!我们一定要赢,为了我们Eagle Ravi战队的名誉!
“可是,如果运气真的在铃绮桑那边的话……而且名誉什么的,和打麻将能有什么关系啊?
桌子上,四双灵巧的手来回推洗着桌子中间,似乎被地上人称呼为“麻将”的一堆方块牌。
“都说了要有信心啊!运气不要紧,硬实力才是我们的取胜之道!MGMG……”铃瑚的拳头咚咚咚地敲着桌子,一转眼又塞了两只团子入口。“嗯,好吃……我感觉有加了100的麻将力呢。好,下一局一定会赢!
“啊哈哈……”
清兰和铃绮看着沉浸在幸福里的她,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口水。但她们知道,还是不要明抢她的团子为妙。
“那、那个……我们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回去继续训练了……那个……”
牌桌上似乎一直被忽略的,还有一位看起来怯生生的小月兔,甚至玩这么久还没人问起她名字来。她比铃绮看着还要小一号,浅蓝色短发上面立着的两只兔耳朵又短又圆,这时候有苦难言的她完全插不上嘴。
其实,她一开始是不想来的——只是因为Eagle Ravi小队的俩位同类刚从地上获取到一种叫做“麻将”的游戏、就被半劝说、半强迫的拉过来凑桌角。这时她哆哆嗦嗦的,满脑袋都是会被依姬大人训斥的事,只希望她们能趁早满足停手。可和她搭档的铃绮不知怎么回事一直赢个不停,让最开始提起要玩的铃瑚和清兰心情简直衰的可以,越玩越是起劲,完全没有罢手的意思。
“唉啊……为什么想要的牌就不来呢,差不多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清兰一边叹着气,在开牌之前合着手不住默念着。“命运女神大人,愿你降临在我这边吧……”她慢慢揭开了自己的牌。“唔……这一次也……”
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落在了她的头上。她还没来得及去看,伴随着一声沉闷的轻呼,那个人影重重地降落在她面前的牌桌与她的身上,一时间,麻将牌和白色的羽毛就像炸开的爆米花一样四处纷飞。
铃绮和铃瑚同时跳了起来,后者顾不得麻将牌,赶紧去接飞在天上的那一碟团子。
“好……痛……”
从天而降的人影缓缓从一片狼藉的地上坐起——身下还垫着一只吱唔呼痛的月兔,抚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她背后微微振颤着的洁白巨大的羽翼,一时间让齐刷刷望着她的其他三名月兔为之屏息
“探……”
“探……”
“探女大人!”
回过头,环顾着或站着或躺着、嘴巴全部张成O型的月兔少女,又不解地看看四周。
“铃绮……?你们四位,在这里做什么?”
她们不答,又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头上面完好无缺的天花板,似是不理解我为什么会凭空降落在她们游戏的牌桌上

* * *
从那以后,又过去了很久。哦,我是说八意大人的离去
在梦世界那次游历以后,我仍然在不懈地思索着我的能力。操纵梦的体验让我了解到关于我能力的许多,但远还不是全部。而且就算我能够算出说出某一句话会带来怎样的祸,许多时候我仍不知道如何去正常的表达想要的意思,而避开那些不想要引发的祸事。所以,我仍然十分严苛地限制着使用能力的次数和时机。
在这期间,我还着手研究了一系列能够为我的生活带来便利的手段。比如说,能够比纸和笔更有效率,方便我和其他人、和铃绮沟通的工具
相比于口头对话的速度,连键盘输入都显得有些缓慢了,必须要有对于我更合适的工具。一开始,我试着设计一种捕捉唇部动作、再发音出来的装置,这是从铃绮她受过的“唇语解读”的训练得到的启发。但仅仅使用了不久,尽管我十分谨慎,一次用唇语说话时我自己无意吐出了声音,导致再一次触发了能力。尽管幸运的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在那以后我便弃用了这个装置,不仅因为这次意外的教训,而且这个装置理解唇语的精确性也存在一些问题。
我想到的后一个装置则想方设法避开了通过我自己的口腔动作发出话音。这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优化了的键盘工具——一种可以记录手势手型、再转化为语言的手套。利用月球发达的科技,把极小的传感器元件嵌入极薄的、甚至于接近透明的手套中,看上去就和什么也没戴一样。虽然看起来原理简单,但十个手指,每个关节的屈伸有二到四个档位,这些组合起来的手势动作完全可以应付日常会话,或是一些特定命令的表达。
当然,要熟练运用这种手势表达需要训练和习惯一段时间,比单纯的发声说话要费力不少,但总之我可以勉勉强强和他人对话而不必担心由能力引发灾祸了。顺带一提,月面科技制造的模拟发声设备可以很好的模拟出我本来的声线,所以不特别注意的话并不会觉得与我对话有任何奇特之处,除非——发现我嘴唇一直没有动而手指在背后微动个不停,那样就会比较尴尬。
“探女大人你……是怎么到我们这里来的?不,您早就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吗?”
然后就是眼下最难解释的部分了。我之所以会“空降”到这里来,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像,但是确实是我的能力带来的结果。
用最简单的话来讲,一切事物某一时刻在某一地点的存在都是一个概率问题。而我正是利用这一点,用我的能力把近乎不可能的事件扭转成大概率事件,而实现了类似空间移动的行为,这是不久前我刚刚取得的成果。不过和丰姬殿下那样已经晋升到神力领域的能力不同,我的这个“空间移动”还远未达到信手拈来的地步,一个很大的问题在于,我多数时候无法获知想要移动的地点是否“适合”移动过去。丰姬殿下可以直接把地点和地点连接起来、而不是自身移动,连接的过程中就可以确知“是否可行”,这一点是我做不到的,不,应该说是超出了现在的我计算能力之外的可行性。
因此我想到一个办法,即通过确认铃绮在月球上的位置,移动到她的附近。在征得她同意以后,我事先记录了她月兔的瞳孔里放射的特定波长,在月之都范围内予以追踪、通过这种波的反射和衍射情况计算她周围的空间。不过从她此时和别人同样惊讶的表情来看,她也没有料到她眼中的波除了干扰人类试听之外,还可以做到这样的事情。
我本想向被我吓呆了的四位月兔道个歉,然后再慢慢向她们解释清楚。不过现在看起来,她们心里的慌张绝不止是被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吓到了这么单纯。尤其刚刚出现的这个人,还是位居月之都的高官,她们的上司
“探……探女大人!我们绝不是在开小差打麻将!请相信……啊呜……”
才被我压在地上的清兰刚刚爬起,就被铃瑚再次以一个抱摔的夸张姿势捂住了嘴双双滚倒在地,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我转头投去询问的目光,可是铃绮装作轻松的样子躲开了我的视线,而旁边那位还不知道姓名的月兔则快要哭出来了。

我清楚,依姬殿下对于月兔们的训练是出了名的严格。很少有人有她那样守护月之都的决心和气概,而她对兔子们的要求也如同她独自战斗时那样不遗余力,自从月之都新的威胁出现,更是如此。这里的几位月兔士兵逃离了训练出来玩,我从她们的表情一下子就猜到了。不过,我此刻倒是没有批评她们懒散的意思。
“你们在玩什么?你刚才说……麻什么?”我的对话装置里没有这个生僻词的记录,自然也发不出完整词的音来。
“哦,您说麻将呀!”骑着清兰的黄色月兔听到我的话登时一跃而起,倒是显得和表面不符的矫健。
“那个是我们最近发现的一个,在地上人中间流行的游……嗯,益智运动,就好比和月之民中间流行的将棋一样,探女大人听说过吗?”
“将棋……”
听到这个词的我的心里不禁流淌过一股热浪。从那以后,我已有接近四百年没碰过棋子了。
“探女大人您不如也来试一试吧!很有趣的撒!”
不过,她们几个见我陷入沉思的样子,似乎只是以为我产生了兴趣而已
“是啊是啊,很有趣的……”清兰附和着,“我们几乎是一上手就停不下来,连训练都忘在一边了呢……啊不……”
她似乎注意到铃瑚对她的帮腔似乎很不满意,不安地扳起了手指,向铃绮投去求助的目光。剩下那个小月兔仍然在不确定的来回张望着,揣摩着我的神色。
“是的,如、如果,探女大人不高兴,我们几位这就回去向依姬大人报道……”
一句话没说完,她就被铃瑚重新摆在了桌子边上。真是可怜。

“是呀,探女大人也试一试吧!”铃绮这时开口不疾不徐地说道,“您平时一直都在工作着,也适当和我们放松放松心情吧?我来教您规则,您的话很容易就能掌握的。
她的眸子闪亮闪亮地发着灵动的光。不知道为何,我一直无法回绝那样的目光。
“那……好吧。”
铃瑚和清兰如释重负,也顾不上浑身摔打的疼,开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麻将牌。
“那,探女大人就坐在我的位置玩吧。”铃绮说,然而还在弯腰捡牌的铃瑚却马上表示反对。
“不行不行,被铃绮桑赢了那么多次,总觉得不赢回来心里不好受呀。我们今天至少得赢你一把才行吧。”
“咳……铃瑚桑真是抓住不放呢。可是人数就多了啊?”
“我……可以让位,我回去继续训练也可以……”
最后,还是让那位战战兢兢的月兔小姐提前归队了。后来想起,温顺的她此时真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麻将呀,最后的目的就是要凑成一副和牌的牌型。当只要再抓一张就可以和牌,这时就是听牌。哦对,还有振听和立直……”
“请问,都有什么……形式,可以……和……那什么……”
也许今天过后,我应该更新一下发声装置的词库了,我想。
“和牌的形式有许多种,不同的还有不同的番数和分数。”铃绮耐心地讲解道,“像最普通的一种是平和,只要凑足四顺子加一对就可以和啦。”她俯身从牌堆里捡出几张牌,组成一套和牌的牌型给我看。
“铃绮,我还是不太明白。”
“嗯?哪里?”
“按你这样说,有110万9080种形式都可以获胜,只要满足任一种就可以吗?”
“呃……”
我的回答,反倒好像让她突然不知该怎样开口了。
“哎,要不然我们先开始一局吧!真正试一试探女大人就会知道怎样玩了。”铃瑚怂恿着。
“是撒是撒。”
“这不公平哎!探女大人才刚学到这一种最基础的和牌,怎么说也得多讲几种才能够玩啊!”
“不用了。”我伸手制止了她们的争吵
“诶?”
“我也就是尝试一下,知道怎么能赢就可以了。”
铃绮哑然,眼看着我坐在了她旁边的空出来的位置上,没有再提出异议。她向来很服从我的话,不管她是否能够通彻地理解我的策略。事实上,我以往针对来犯月之都的敌人制定的策略,绝大多数都不是她能够理解通彻的。但每一次,铃绮都能令我满意的完美执行,从而都能够让那些策略收获与预想中的奇效。
我在月之民中的地位与日俱增的同时,这位助手兼护卫一样功不可没。我与她之间除了不可动摇的信任,更建立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那好吧,我们开始码牌山吧……怎么了?”
她们三个或许都发现了,我似乎无心牌局上面,而是不住的四处张望,观察着这个房间里每一个角落的陈设布局。掌握的差不多了。我默默地想着。这个命运场可以封闭起来,条件也足够简单……在对命运进行操作之前,我需要尽可能确定所有会带来不利之“祸”的潜在因素,然后才可以开始
下面,才是最关键的。
“探女大人?…”
我一手半遮口,同时以我本来的自然的声音,嘴里以极高速发出让她们听不懂的文字。她们三个如同木头人一样静止不动了,直愣愣地看着我。
听不懂是很正常的——因为这是我为了更高效地实施命运的操作,所创立的一种全新的语言。

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经思考过,既然我左右命运的话语,用各种已知的语言表述出来效果是一致的(因此我无法通过改变语言这种方式来规避我的能力带来的副作用),那么通过我自己发明的语言体系讲出来,也一定同样可以触动命运的开关。
另一方面,任何已知的、能够方便被多数人所掌握的语言,其规定字符和发音的种类数量,必定受到可分辨程度、以及人的学习与掌握能力的制约。就像十个阿拉伯数字有着足够清晰区别开来的书写特征和读音,如果人和人相互交流的语言有诸多模糊不清,便会产生很多误解。然而这一点在让信息通过话语的传递变得明确的同时,也大大降低了信息传达的效率。反过来,如果极力想提高效率、缩短文句长度,又会引来表达的诸多歧义。后者是我用语言操作命运时必须要注意严格消除的,不然或许会带来月球完全毁灭这样惨痛的后果。
于是,这就是我现在独自使用的语言体系诞生的意义。
上百种基本字符与发音,其中许多在普通人听来根本无法分辨,但作为补偿,原本需要三十个字才能清楚表达的意思可以被缩短到三四个字的长度。再加上不需要人听懂,我可以用一种速读的方式——或许这样说怪怪的——就像是一种咒语的高速吟诵,高速地将大量信息表述出口。我更是花费了相当多的心思不断修改这门独特语言的辞典语法,让它在连读时也不会引起大偏差的歧义,如此一来,信息表达的时效将提高到原来的上百倍,在每一秒内都相当于讲了四五百个日文假名的内容。就算是这样,我要一一将计算出来所有不需要的命运逆行排除,也足足花了我四十余秒时间。
通过反复逆转,精细调整命运的流向,直至我想要达到的目的。这便是,我稀神探女为扭转命运所进献的神言。
“呃……探女大人,该轮到您抓牌了。”
似乎是被我不明所以的行为弄得楞了,直到我吟诵结束后又过了一会,她们三个才想起来提醒我。我跟着她们默默地摸了自己的十三张牌,用比她们显得笨拙一点的动作,一张接一张翻过来排好。伴随着最后一张牌揭开,我的心跳不由得加剧。类似这样的事情恐怕连我也从未见识过。
命运的操纵。现在看来,确实能够做得到。
“啊啊……立直!我立直了!”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把手上的牌整理好,坐在第二位的铃瑚突然放声叫了起来。我的余光似乎瞥见另一边铃绮的手微微一颤,她随即难以置信的张望过去。
“不会吧……双立直……?”铃绮睁大了眼睛喃喃着。
“哼哼,看起来我要时来运转了!”铃瑚又拨转了下帽檐,得意洋洋的塞了两个团子进嘴。但她还没来及咬下去,刚刚抓起牌来的清兰又是一声惊呼。

“我……我也立直了!”
“什……么?”铃瑚和铃绮同声惊呼。
清兰似乎还不敢相信,又自己从左至右检视了两遍自己的牌,才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把一张牌小心横置在面前。至于铃绮,这时仿佛已经注意不到前两位究竟打出了什么牌,也忘记了继续整理自己的牌——她已经完全被面前的状况吓呆了。
两位对手同时第一轮双立直,这得有多坏的运气才能碰上?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出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低下了头去。
而我只是装作若无其事的上了张牌。不要紧的,因为促成这一切的源头在我。我把那张牌插入了对应的位置,最后还想码放得整齐些,但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情来做这——没有必要的工作。


“和。”


我轻轻推倒了手中的牌。绝无问题的四顺子加一对的平和。
可以想见的是,面前的三张少女的嘴再一次统统张成了O型,以及混杂着困惑和冲击的神情——特别是那两位刚刚接受了好运的亲吻、本来略微兴奋的脸上,在看到我牌面的一瞬间便失去了色彩。
“探女大人……好厉害啊。第一次玩就地和了呢。”铃绮喘着气说着。她显然也惊吓的不浅。
“地……和?那是什么?
“啊啊啊啊……这次的运气是多么好啊,又是差一点点……”
清兰消沉的抱着脑袋,瘫倒在桌上,而铃瑚仍然满脸不甘盯着手中的牌。“铃瑚,清兰,可以看看你们的牌吗?”我不由得感到一丝好奇。她们究竟抓到了怎样的好牌,让未能赢下的这局的她们如此沮丧
“不!不!还是别看了。这局是探女大人的新手运太好,其实,麻将还是很依靠着技巧的,不不主要还是看技巧的,所以才这样好玩嘛。嗯,虽然确实是探女大人手气好——快点来下一局吧下一局,清兰!”
铃瑚抢着把自己和清兰的牌都推倒,卖力的洗了起来,顺手拨拉了下清兰耷拉在桌子上的兔耳朵。她似乎在拼命掩饰内心的懊恼,完全像个小孩子一样较劲起来了呢……我不由得想。
然而,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洗牌时每一张牌的偶然翻转和对调,骰子的每一次弹跳、静止前旋转的圈数,无数个为人所控制的因素,在我预言的引导下汇集为无可绕过的命运。
很快,四座牌山重新码好。我抓起自己的每一摞起手牌,和她们相比依然不够熟练,但却显得格外从容。经历了刚才的打击,她们想必心中五味杂陈吧。在开牌在一瞬间,我似乎听见她们几个先后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啊噢!”清兰似乎想急着一口气掀开所有手中的麻将牌,但不知看到什么使她心里失衡,手一抖,牌山在手中一折两半,有几张飞到了桌子中间。“对不起!”她赶忙把那几张牌捡回来,满脸通红。
铃绮和铃瑚看在眼里,却均没有说话。她们只是不解的看着自己手中的牌,仿佛遭遇到更加匪夷所思的事。不过,这些都显得不重要了……
“和。”
她们一齐的转头过来,紧紧地盯着我再一次推倒的牌,倏而目光又跳在我身上,这一次,甚至连大呼遗憾的反应也没有了,她们失去了语言,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面对怎么也无法理解的现实。
“探女大人……”
“天和……”
而此时的我,内心不禁百感交集,比起什么麻将游戏,我所在意的只是关于我能力的试验结果。尽管是极其有限的命运,但是我成功了。这是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虽然和玩什么游戏无关。
* * *
“过分……!”
这个时候,脸涨得通红的铃瑚突然一下子站起来,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了。
“就算是探女大人!一直出老千也太过分了吧!”
“不是那样的。”我下意识的回答道。但转念一想,我这样似乎和作弊也没什么区别,便沉默不语。
“不然怎么会啊!刚地和完又是天和,出千也没有这样明显的吧!检查一下这个麻将牌,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
一边的铃绮开始只是默默的看着铃瑚不能自控的抱怨个不停。但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手上做了个小小的动作
“啊呀,手滑了。”
她十分夸张的大叫了一声,从她手心里捏着的一个、好像装口香糖的狭长塑料盒里,倾倒出一粒粒黄豆大小的银色圆珠,在桌子上的麻将牌中间滚动。但是我注意到,那些滚个不停的圆珠两极,不断发出闪烁的红光
“铃绮?……”我来没来得及问,就被她搂着脖子摔倒在地上。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过来她想要做什么。与此同时,我听见另外两名月兔少女惊叫着跳开了桌边,开始发疯似的狂跑开去。
没有听见巨大的声响,只有嗤嗤的轻响和桌面上的剧烈闪光,还有焦糊的味道传入鼻中。费劲的转过头,发现依然搂着我脖子的铃绮终于忍俊不禁,顽皮的笑容在她的脸上荡漾开来。
“没有必要吧。”
“嗯是啊……噗噗噗。”
她似乎察觉到失态,赶紧把控制不住的笑靥扭到了另一边。情报特工玩起牌来难道都跟战斗一样吗?
不出所料,桌面上的上百张麻将牌已经被铃绮使用微型高热剂熔毁了,变成了黏糊糊的一团。一直在旁观察着牌局的她一定是听到铃瑚的话,也认为我在通过出千取胜,于是便故意毁掉了所有牌好让铃瑚无迹可查。不愧符合她灵光一闪、便当机立决的作风。
不过她下面咯咯笑着说出的话,却依然出乎我的意料。
“探女大人,其实那牌我早偷偷动过手脚了。”她终于扭头过来轻声说道,“不然我能一直赢嘛?如果让铃瑚桑检查发现了,以为是探女大人你做的手脚,那多不好。干脆就都毁掉最稳妥啦。”
“……”
“铃绮,我听见了哟……咳咳咳!”
就当室内一团混乱,不知道如何收场的时候,我的眼皮眨了一下。我看到头顶的灯闪了几闪,灭掉了。奇怪。在我的计算中,并没出现这样的现象啊……
不知怎么,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仿佛开始加速下沉。

我们平日的各种事件,在表面之下由许许多多相互关联的命运的纽带联系在一起,这是我在梦世界领悟到的。因此事件之间,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的话语拨动命运的一个个开关,带来一个个细微的变化,像相互交叉并行的的多米诺骨牌,最终汇集成构想之中的命运图景。若是其中的几个、甚至有一个关键的“开关”发生错误的偏转,则带来意料之外的结果,意料之外的流向。
这不是个好的兆头。我赶紧爬起来,顾不上铃绮不解的目光,急切的用目光搜寻着四周的变化。或许这时在我们周围,许多在量子层面关联的事象因果正发生着无声息的迅速偏转,直至无法挽回。

“铃瑚!铃瑚!”
我一转头,发现刚刚还精力旺盛的黄发月兔正蜷缩在地板上,清兰伏在她身旁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肚子……痛死了……”传来铃瑚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团子……吃太多了……
自然,当我在操纵整间屋子的命运之时,甚至连在座所有人的生命体征都会被卷入可能的命运分支中去。一有不慎,甚至铃绮她们的身上会降临无妄之灾。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再一次高速默念起神言,总之先从可能达到的最严重后果开始一一消除。
“你忍住!我……我这就扶你去医生那儿!
但是清兰像是完全慌了手脚,刚刚一系列事件让她浑浑噩噩如在梦中。也许站起的太匆忙,她仅仅穿着短袜的脚丫后跟狠狠撞翻了椅子,她痛苦的惊呼一声;但还没完,她的另一只脚卡在椅子腿之间,她踉跄了几步,竟被不可思议的带倒在地上。
“啊!我的腿!……”突然袭来的剧痛让她眼冒金星。
“探女大人!”
我已经离开了桌边,接踵而来的变故使我心惊肉跳,但还在持续的思考和干预,企图抓住逸散的命运流向。不知不觉,我的背靠上了墙边的书架;古旧的架子在后面危险地晃动,我看见铃绮带着恐慌的神色朝我飞奔过来
抓住了……完成了!
“停在那里!!”当干预彻底完成,我即刻向铃绮喊道。幸好我还记着切换人工发生装置喊出这句话。铃绮满脸错愕的在房间中间来了个急刹车。
喀嚓!
几乎同时,房间子的门板突然向内脱钮飞出,恰好从刚刚站稳的铃绮面前急速掠过,落在远端地上。我们俩不约而同耸起了肩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身后的书架发出涩涩的声响接着晃了几下,缓缓停下了。
“呼……”我长出了一口气。命运的紊乱结束了。但当我注意到对面铃绮望着门口、一脸苦涩的神色时,我知道她的厄运还远没有结束
“铃瑚!清兰!铃绮!你们三个翘了训练在这做什么呢!”
隔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严格啊。我拭了下额头,也跟随声音望向了明晃晃的、已经没有门阻挡光线的大洞。
威风凛凛站在那儿的正是绵月依姬殿下,身旁还有俯首低头、一脸“非常抱歉我真不是故意的”神情的那只小月兔。
“……怎么回事?这里发生了什么?”
但是当依姬殿下发现叠在屋子中间的两只月兔时,脸上的严厉渐渐被惊讶所取代。当她注意到我也在场时,就更加说不出话了。
“探女大人??你怎么也……铃绮,到底是怎么了?”
我内心镇定了一下,恢复了平时在高层会议上的姿态。然后替铃绮接过了话头。
“依姬殿下,这和她们几个无关。还是先把铃瑚清兰她们两个送去治疗吧。稍后我会向您解释清楚的。”
她默默地注视了我一会,点了点头,然后向着铃绮:“那铃绮,你先去照顾一下他俩。但是回来之后,你要当着全队的面把你的训练项目完成——两倍分量。”
“哈啊……?”铃绮的下巴垂到了胸口。
我也只有报以苦笑。仅仅从结果来看,此时在地板上哼哼唧唧的两只月兔,她们由于食物中毒和脚踝扭伤逃过了惩罚,多少也算是好运和厄运守恒了。
等一下……命运守恒……
“探女大人。”
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发现依姬殿下还注视着我,而几位月兔相互搀扶着已经走了出去。我想起,我还需要和她解释明白这里发生的这一切。
“不,我并没有向您了解情况的意思。”她却客气的说,“只要您认为没有关系就好,不用向我说明。毕竟您已经是决策层中获准签署独立行动的高官了。
“多谢了。”
回想起我和这位月之公主的初逢,就好像遥远的梦一般。如今,神力如此强大的她也能像这般尊重和信服我的每个意见,这是原来的我、甚至是刚刚上任时的我完全无法想象的。
“不过探女大人,如果有空的话还是愿意听您讲解一下,上一次您用封住我神力的方法,是如何反而迫使敌人放弃了本来的行动了呢?”
“啊,那个……我会详细告知您的。从铃绮她们获得的分析报告开始……”
“还要那样复杂吗……我想还是算了吧。”
居然能看到这位平日无隙可乘的依姬殿下露出一抹为难的窘态,我赶紧扭开了头去。一转眼间,我再度注意到桌子上未及清理的麻将牌的残骸——有些牌的牌面还可以勉强分辨。我的心中猛地一跳。
“还有什么事吗?”她问。
“没……是的。我是说……”我吸了口气,内心仍然无法平定。“我想,一会我也去观看一下铃绮的训练。”
依姬殿下不出所料显出了惊讶的神色,没料到我会突然提起这个。不过她应该也有所准备了吧,毕竟我就是——平日里保持沉默,突然就会讲出一鸣惊人、无法理解言语的一个怪人。
“……只是去透口气,放松一下心情而已。”
身后片翼的部分映入眼角。我想,我明白这伴随我多年,始终无法成双的翼隐含的深意了。
也许,我心里早就明白了。只是我不愿承认而已。


尾声 胧月初升 

BGM: 日本中の不思議を集めて

一切可能性都是存在的。
这是当初八意大人亲口说的话,也是我在独自追求命运的掌握中一直怀持的信念。正因为这一点信念,我才始终没有放弃一千年前从地上过来时的愿望,相信着有朝一日最终能够完全控制我那逆转命运的能力。
但是,如果把过程中的代价和担忧考虑进去——我不想让身边的人因我受苦受难,不想毁坏这个遗世独立的月之世界,这就不再是“是否可能”的问题,而变成一个“是否值得”的问题。
于是,我所面临的课题就变成了:我是否能够最终做到,在操纵命运的同时免除一切负面的影响,或是说灾祸呢?一开始我把这个与命运的掌控混为了一谈,现在当我慢慢摸到了后者的门径,却也渐渐发现这是两种层面上迥然不同的可能性。就如同使房间里的空气在一瞬间完全集中在某一边,和使它们在不与外界交换的前提下全部变成实心的铅的区别。前者只是一个概率问题,而后者必须要动摇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
就在刚才,我从麻将桌上看到的残留物,又一次击中了心中一个令我不安的猜想。
我看到铃绮、铃瑚和清兰她们的牌面,虽然融化了,但有一部分还保留着原来牌上的纹路。仅从这些留下的痕迹来看,她们三人的起手张应是相同的。其中都包含了,一九筒、一九索、一九万以及字牌这样的牌,后来我才从铃绮那里又了解到,这是被称作“国士无双”的役满牌形。也是直到那时我才明白,这样杂乱无章的起手牌居然也是听牌牌形之一,于是终于恍然大悟,为何她们当时抓到牌时纷纷是那样难以言表的神色。
不过,这时的我只注意到一点。在我一个人的牌呈现出极其规则的“平和”牌的同时,她们三人的牌却同时走向了没有任何顺子和对子可言的另一个极端。而且这完全是我仅仅对自己的手牌进行了命运干涉,而没有干涉她们的牌所呈现的独立的结果。
命运的守恒——这是最直接最容易理解的说法。更准确些说,应该是这个世界“有序”与“无序”的平衡,或者说,“熵”的存在。
在这个存在生与死的世界上活着的人们,都希望能改造身边的一切使其顺着自己希望的方向而动。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一个从“无序”到“有序”的过程。
反过来,当这个过程的逆过程发生,人们所控制的因素转向失控,这就是“祸”。祸的发生,当然是令人不愿接受的结果。但遗憾的是,“熵增”正是维持这个世界运转的基本规则之一。就算以我能力作用的程度都很难触动其根基,而且我也不愿这个世界现行的规则被打破,一切都变成难以理解的一团糟。
所以,答案很清楚了。既然我使用能力改变命运也算是使身边事物从无序到有序的过程,那么,产生无序的逆过程必将同时发生。与我操纵命运所回避的“祸”同等分量的另外的“祸”必然也会降临,相当于我只是改变了其发生的方式、时间和场合而已。因此我无法轻易用一句话消除临头的灾难——包括纯狐的入侵,因为那样迟早会招致同等、甚至更多的祸来。而要避免这一切发生,最好的办法还是像过去那样,继续沉默下去。
一阵无力感袭遍全身。难道就到此为止了吗?
不,我还不能够认输。这只是目前为止的一个猜想而已。也许我的能力终有一日将会突破规则的限制。也许,我能让祸与祸之间实现抵消,或是控制代价发生的方式使其影响降低到最小……

“探女大人,您……还好吧?还能坚持吗?”
我转过头,勉强向着铃绮点了点头。
对了,我忘记说明——现在的我正与铃绮一起,在荒无人烟的月面大荒野上长跑。她自然是在执行着开小差逃跑追加的惩罚了,而我是自愿陪她跑一段路,顺便把那些不安试图从头脑里排除出去。有整营整营好奇的月兔想要全程围观我们俩人,结果还是被无法劝阻我、又实在看不下去依姬殿下轰了回去。
“我看……我们还是到前面先歇息一下吧。”她试探着提议说。亏得她看着还是那样轻松,以那样小巧的体型背后背了个大包裹、还能健步如飞。我感觉腿都开始发软了。
“到前面……到前面那个标记就结束了?还是到一半了呢?”我上气不接下气的问。
“那个其实是三十分之一啦。”
“三十……分之……一……”
“啊不对,依姬大人说训练要加倍所以……应该是六十分之一。”她一脸昏厥地捋着自然卷的刘海。“这下子今天真得累趴啦。”
“……”
我似乎再也迈不动步子,终于停下来喘气。她笔直地站在我身旁。
“不过,还是很感激探女大人您能来陪我。让我避免被同伴看笑话了呢。”
“不,我只是听你的话,来放松放松心情而已。”
“诶,真的吗?我还以为是您清楚您这样子做的话,依姬大人是决不会让月兔们围观高官‘受罚’的,所以我也省去了被围观的笑话啦。”
她说到这里,刚刚还佯装的苦瓜脸瞬间又绽放出笑脸。没办法,她连这点都猜中了,我怎还能隐瞒下去呢?铃绮的善解人意,从来都令我感到惊奇。
说起来,我从来到月球的第一天便与她相逢,竟然还没过问过她的能力。虽然并没说每个人就一定有属于自身的特殊能力,但不知怎么,我相信铃绮一定有的。或许是因为她是一位不寻常的少女,对我而言。
“铃绮,你不会是能读心吧?”我半开玩笑的问。自然,是使用发声装置来问的。
“咦?……嗯,也许是的哦。”
当然,她这么一说我反倒不信了。这个问题只好暂且作罢。我注意到她制服上臂纹着的“云隐之月”徽标沾上了些白灰,便帮她掸去。她有些羞涩的低下头去,清澈的眼睛转了一转。
“啊……探女大人,我考你一个问题,你大概不知道吧。”
“嗯?是吗?”
“我们情报小队的袖章,是一轮新月被云遮蔽的样子。但是我很早就有个疑问,明明在月球上不会有云啊?为什么会进入我们的徽标里呢?”
难得她竟然会思考这样深邃的问题。但很遗憾,她想要难倒我的这个问题,答案我是知道的。
“云是遥远地上的事物,你们屡次往地面上调查建功,和这点自然有一定关系。但还有一点,恐怕在天津神统治的月面已经几乎被遗忘了。”
“哦……?”她微微出神的听着。
“‘云隐之月’,反过来讲,就是‘月出云’哦。高天原与出云国虽已分为两脉,但包括绵月殿下手持的天丛云剑在内的诸多宝物,都与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们引以为豪的的“云隐之月”,某种意义上也是因对地上的思念而生。”
“哦……”
她看起来还没完全听懂,但已经彻底心服口服了。思念着地上的人,我默默想着,我也是其中之一。
虽然,那里已经越来越不适合月之民一样的存在居住。而且在这里,我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以及让我眷恋的——新的家人。
“啊!不能再耽误下去了!被依姬大人发现又会被训斥的!”
这时铃绮突然从地上一弹而起。看起来完全生龙活虎的样子嘛……她某种程度上也蛮难以捉摸的。
“探女大人,抱歉只能让您陪到这里了。您还是先回去吧。”
“嗯。”
我只得无奈的点点头。虽说明明应该是我陪她才对吧,不过……也许心事重重的我,也会在这时期盼着身边有个人说话吧。
“呣……那就先这样!您在府邸等着我啊!”她急匆匆跳起来,向前边跑边说,瞬间跑出很远。
“等……”
我的话卡在了嘴里。听她一讲我才想起,我本来是打算先去八意大人在天际的小屋坐一会的。每逢能力的探究遇到困难,或是心中疑惑的时候,我就会去那里沉思一整天。我在那间茶室的大落地窗前摆上了个松软的懒人沙发,就像在哆来咪那里见过的那个一样,但始终没有更换新的棋盘,因为再没有和我手谈一局的人在了。
“铃绮……”
还没来得及把这传达给她,她却已经跑远。我只能望着她渐渐缩小的背影一阵发呆。但是,当我回过神来,审视着自己的内心,竟然发现已经不像一段时间以前那样惆怅了。这也许就是铃绮的能力,也说不定呢。
……或许,我已经不需要回去那里了。
八意大人的小屋,承载的仅仅是过去的回忆,和八意大人一起度过的回忆。而现在,一条崭新的路正从我的脚下铺展出去。
我会继续走下去。和我新的朋友、新的家人一起。我不禁得向地平线挥出手臂,不知道铃绮能不能看得见。
夜空中明星璀璨。天际美丽的蓝色星球,正在冉冉的从那边升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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